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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燃灯者-第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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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就报了名:“唱《蓝色的街灯》吧”。在吉他轻柔的伴奏下,歌声起了: 

“蓝色的街灯,

明亮在街头,

独自对窗,

凝望夜空。

星星在闪耀,

我在流泪,

我在流泪没有人知道。


谁在唱啊?
远处轻风送来,
想念你的,
我爱唱的那一首歌”。 


唐克的嗓音不算好,沙沙哑哑的,但有味道,而且音准极好。唱到高音处,梗起脖子,
额头上青筋绷露,汗水涔涔,一副忘我的样子。眼睛只盯着左手的把位,动情处会轻轻摇
头。这是什么歌啊!缠绵、忧郁,那么“资产阶级”!在他轻弹低唱之时,我的眼泪几乎要
落下来。我们从小只听过毛主席语录歌,那些配了乐的杀伐之声。而这《蓝色的街灯》却把
我带到另一个世界。凭这歌声,我喜欢上了唐克。

但唐克并不把我放在眼里。唱完歌,他只是看着萍萍,期待着那里的回应。我忍不住
说:“真好听,再唱一支吧。萍萍说,你会很多歌”。唐克仍然看着萍萍,问: “想听哪
一首”?问话里含着期待。萍萍轻轻应一声“随便”,便不再说话。唐克低头,只在吉他上
摩挲着,不时弹出几个和弦。我突然明白,今天在这屋里,我是多余的。再看唐克,满眼的
惆怅,琴声中涟涟流出的全是爱意。没错,他在追萍萍。片刻的寂静,唐克突然奋力一击琴
箱,随即琴声大作,唱出的歌也不像前首的婉转低迴,歌词似乎皆从牙缝里吐出,带着嘶嘶
的爆裂声: 

“葡萄的美酒令人沉醉,
苦口的咖啡叫人回味。
没有人理我,
我也不理谁,
一个人喝咖啡,
不要谁来陪。
我要喝,
葡萄美酒加咖啡,
再来一杯也不会醉,
没有人爱我,
我也不爱谁。
一个人喝咖啡不要谁来陪”。


歌声中的绝望让人心碎。后来我知道,这首歌的名字叫《苦咖啡》。

唐克爱上萍萍,他注定要喝苦咖啡了。萍萍早有男朋友,是总参作战部首脑的公子,家
住景山后街军队大院将军楼。此人生得孔武有力,是地安门一带有名的顽主。每来萍萍家,
必是锰钢车、将校呢、将校靴,行头齐全。他不大读书,也不受“资产阶级思想”影响,真


正是根红苗正。我奇怪萍萍和他在一起怎么会有话说。

天色渐晚,唐克几次请萍萍唱歌,萍萍都未答应。待他起身告辞,已是繁星满天。我请
他把今晚唱的歌片抄给我,他敷衍地应着,显然没想到这几支歌对我的意义。在萍萍那里,
这歌是追求者的奉献。在唐克那里,这歌是倾诉爱慕的语言。而对我,却是一个新世界的展
现。我陪萍萍送唐克到门口。月光透过宽厚的核桃树叶泼洒在院子里,天风轻拂,地上满是
光影的婆娑。有一刻,萍萍与唐克相对而立,光影中,这对俊男倩女宛若仙人。一霎那,我
觉心酸。

离开“高台阶”,陪唐克向锣鼓巷南口走,没几步就到了炒豆胡同,我要拐弯回家。和
唐克打招呼再见,告他我就住在路北第一个门。唐克仿佛猛然醒过来:“噢,咱们留个地址
吧,今后好联系。你不是要我的歌片吗?我抄好就寄给你”。离开萍萍,唐克好像还了魂,
说话的精气神儿都不一样了。刚才在萍萍家客厅里若有所失的恍惚不见了,举手投足透出几
分潇洒。听说他要和我联系,我挺高兴,便把工厂的地址给了他,告他我平日不在北京,两
周才回来一次。唐克走了,双手插在裤兜里,上身微微晃着,披肩发和身上背的吉他一跳一
跳的。我呆立着,看他消失在灯影里。那不是蓝色的街灯,而是橙黄色的,昏暗、朦胧。后
读龚自珍《已亥杂诗》,见有:“小桥报有人痴立,泪泼春帘一饼茶”句。那就是年少时的
我吧。

回到怀柔山里不久,就接到了唐克的信,里面厚厚的一叠歌片,都是他手抄的简谱,工
工整整,一笔字相当漂亮。看看自己那笔破字,更从心里佩服他。唐克给我的信很长,尽是
些我不知道的事儿和词儿。我印象最深的是“甲壳虫”。因为他抄给我的歌片儿里有两首英
文歌,原词没有翻译,是Yesterday和Michelle。那时我会的英文词超不过百十个,根本看
不懂这歌说的是什么,可他在信里特别提到给我的歌片儿里有“甲壳虫”的歌。后来才明
白“甲壳虫”就是Beatles的中文译名,现在大多称“披头士”的。信有点烫手。那时候,
若让革命群众发现,唐克教唆犯的罪名是逃不掉的。“传播黄色歌曲,毒害革命青年”,为
这关几年大牢是家常便饭。但我喜欢。读他的信,有点心跳,却高兴他拿我这么个小屁孩儿
当朋友,弄些犯禁的东西传给我。在禁忌的时代,哪个年轻人没有渎神的冲动。更何况我又
生来有反骨,专爱惹是生非,让我妈夜里睡不着觉,做梦都是我进了局子的事儿。七二
年,“甲壳虫”已经散伙快两年了,四雄单飞,列侬已经写出了不朽名曲Imagine。当然,
这是我后来知道的。那时,在中国大陆,听说过“甲壳虫”名字的又有几人?因了唐克,我
算一个。

信,我是精心藏好了,歌则和好朋友一起躲在山沟里人迹罕至处偷偷学唱。唐克当时抄
给我的歌,现在还能记住的有《寻梦园》、《蓝色的街灯》、《晚星》、《唐布拉》、《苦
咖啡》、《魂断蓝桥》、《告别》。这些歌和当时的社会氛围全不搭界。我们就凭它,有了
一种别样的生活。唐克给我的歌和当时流行的苏俄歌曲不一样,似乎来自另一种文化,大约
是从英美到港台的一路。这些歌里少了苏俄歌曲中浑厚忧郁、崇高壮烈的情绪,多了缠绵悱
恻、男嗔女怨的小资情调,更个人,更世俗。后来我偷偷唱给几个知心好友听,没人不爱。


既有信来,必有信往。我得给唐克回信,为了证明我有资格做他的朋友,而不仅仅是萍萍
的“灯泡”。好歹那时也胡乱读过几本书,得在唐克面前“抖抖份儿”。 

这封信足足花了我一个星期的工余时间。每天下班之后,别人都回宿舍了,我一个人躲
在车间的角落里,打开机床灯,趴在工具柜上写。字难看,就写慢点,一笔一划的,学问不
大就拽着点,东拉西扯的。当然,我的“杀手锏”是萍萍,就凭这名字,拿下唐克不成问
题。当时我刚通读完《鲁迅全集》,正好拿来卖弄。我给唐克分析了一通他为何不该爱萍
萍。在我看,一是萍萍已经名花有主,二是像唐克这么一个满脑子资产阶级思想的人,和无
产阶级革命家庭的闺女也不般配。记得信中还用了“贾府上的焦大也不会爱上林妹妹”之类
的比喻。我并无伤害他的意思,只真心希望他认清爱的无望,不要徒费心力。就算信写得不
招唐克待见,相信我的单纯坦白他会理解。

每天写完回宿舍,已是繁星高挂,夜幕四垂。沿着八道河往宿舍走,河水的鸣溅伴着稻
田里的蛙声,汩汩、咕咕,交相回应。满山坡的栗子花香得醉人,偶尔蛙鸣止息,能听见玉
米拔节的“咔嚓”声。带着刚才一逞“堆砌”之快,飘飘然觉“万物皆备于我”。

信发走后便撂在脑后不去想它。



又是一个轮休日。刚一到家,我妈就说,这几天老有个叫唐克的找你,留了电话号码,
让你回来后给他回话。一看是个公用电话号码,下写“请传新街口大四条45号唐克”。

我心中忐忑,不知唐克收到我的信没有,会有什么反应。傍晚时分拨通了电话,唐克的
声音从听筒里传来,音调高昂、兴奋。先听他说“你这封信写得可是花了力气”,接着大谈
萍萍也是爱他的,并不是他单相思。又说起他最近见了一个什么人,两人谈起《人·岁月·生
活》这部书。接着,洛东达、莫吉尔扬尼、毕加索等名字子弹般飞来。接下来说一定要见
面,给我讲讲这本书。随后他压低了声音问我,萍萍读过这本书吗?说实话,这部书的名字
我是第一次听到。问唐克,这书是谁写的,他竟然一时语塞,没说出来。唐克立刻要约我见
面,叫我到他家去,只是有点抱歉地说,他家地方太小。第二天下午,我们约在新街口丁字
路口,几分钟后就站在唐克家门前了。

新街口大四条在新街口以北豁口以南,斜对着总政文工团排练场。胡同不算窄,沿街有
老槐树。唐克家院子门不大,进门左手是个长方形的小院,搭着许多小棚子,院子显得拥
挤。顶头一颗大槐树,遮了半个院子的荫。唐克家是北房,只一间屋,约二十几平方,屋子
分成两部分,靠里一张大双人床,靠外一张小单人床。简简单单几件家具,倒收拾的干净。
屋子中间已经摆好了一张方桌,桌上几盘小菜,一瓶北京红葡萄酒。迎门坐着一位老人,鹤
发童颜,腰板挺直,双目炯炯有神。他就是唐克的父亲,以后我一直称他唐伯伯。

看气度,老人绝非等闲人物。与唐克交往多年,我从没有问过老人是干什么的,唐克也
未提起过。只偶闻他曾是民国时期演艺界一位重要人物。直到前些年,唐克寄给我一份国民


党C。C。系祖师陈立夫给他的亲笔信的复印件,称他“克信贤侄”,才知道这位唐老伯和C。C。
系关系绝非寻常,能与陈立夫兄弟相称。唐克告我他的名字就是陈立夫所起。

老人见我进来,点头相迎,命我坐下,开口便说:“我看了你给唐克信的信”。我才知
道唐克本名克信,人称唐克乃是简称。老人道:“看你年纪轻轻,还真读了不少书,不像唐
克信,不学无术,整天鬼混”。我心一虚,知道是我信中天南地北,古今中外胡拽的结果。
随后,唐伯伯又讲了一通青年人应该如何上进,和报纸上差不多。唐克烦了,催着快吃饭。
饭后老人又夸了我几句,然后说了一句让我吓得半死的话:“唐克信这孩子,我就交给你
了”。

我记不起来当时如何回答。以我当时的阅历,肯定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现在回想,一
位耄耋老翁,把二十几岁的大小伙子托付给一个十七八岁的半大小子,有多滑稽。唐克对此
倒是听而不闻,也许这小子太过顽劣,老人不知已经把他托付给几多人了。老人起身离席,
走到院中洗漱了一下,就回屋和衣倒在靠里面的大床上。唐克冲我一招手,我们就溜出了屋
子。

东西向的院,唐克家靠东侧,顶西头有个小院和大院子中间隔着门道,小院中有一小
屋,隐秘得很。唐克引我进去,说他平时就住在这间小屋里。小屋仅有五、六个平方,一单
人床,一双屉桌,桌前破椅一把,坐上去嘎吱响。若一人坐在床上,一人坐在椅上,空间仅
可容膝。开灯,是盏北京当时最流行的八瓦日光灯,嗡嗡响了半天也不见亮。唐克猛拍,终
于亮了。一眼见正墙上挂着唐克那把心爱的吉他,在惨白的灯光下有森森色。唐克摘下吉
他,轻抚琴箱,讲起这把吉他的来历。这琴是他从一位朋友处淘换来的,以前,它是一位苏
联专家的。这位专家的父亲三十年代曾是国际纵队成员,参加过马德里保卫战。战败后归
国,带回这把吉他。唐克告我,这种手抱挥弦的吉他叫西班牙古典式,适合弹奏古典乐曲和
歌吟伴奏,声音浑厚。另有一种吉他音箱狭小,需用拨子弹奏,声音尖亮,是夏威夷吉他,
适合小乐队演奏。又告我吉他大师塞戈维亚就是弹奏这种西班牙古典吉他。从此,我又知道
了一个神圣的名字:塞戈维亚。

吉他在唐克的抚弄下似乎有了生命。磨损的漆皮透露着岁月的消息,不知何年,几多良
夜,它曾在佳人窗下倾诉。许是刚才吃饭多喝了点酒,唐克有点兴奋,不停抚弦欲歌。我怕
夜深搅人,尤其是唱被禁止的音乐。他说街道大妈和他关系不错,还曾说他唱得好听呢。那
晚,唐克唱了《晚星》,一首此后几十年和我在一起的歌: 

“傍晚,我望着夜空,

想起你,知心朋友。

你远在天边,

几时才能和你相见。

晚风吹着我的脸,

星儿啊,


又随风飘散,
飞到我身旁,
永远陪伴着我。
如今我寂寞悲伤,
有谁知道我在流泪,
只有你啊,
知心的朋友,
可是你远在天边。
如今我孤零无靠,
今往何处去流浪,
只有你啊,
知心的朋友,
可你远在天边”。 


屋子小,拢音,琴箱共鸣更显丰厚,唐克的声音也格外动人。已微醺的我是彻底的醉
了。琴歌声歇,我起身告辞,已是午夜时分。骑车往家走,洒水车刚过,新洒过水的街上,
清凉阵阵。街上没人,我兴奋,放声大唱,从新街口一路唱回家。到家门口,忽听身后有人
说再见,一看是唐克,说怕我喝多了路上出事,就一直跟我回了家。看我平安到家,便掉头
走了。



那年夏天,怀柔山区爆发山洪,淹毁了我们工厂。抗洪救灾后,工厂已无法生产,全厂
工人返京自找地方实习。我去了北京起重机械厂,一呆就是一年多。

这段时间,和唐克隔三差五就见面,跟他学歌,听他胡聊,当然也从他那里学东
西。“我来到这个世界上,为了看太阳”,是唐克在一封信中抄给我的巴尔蒙特的诗。这诗
行对一个不到二十岁的青年人实在有颠覆力。我们从小接受的信条是“我来到这个世界上,
为了解放天下三分之二受苦的人”,是为了“用鲜血和生命捍卫毛主席”。唐克却用巴尔蒙
特的诗告诉我:睁开眼睛吧,这世界上还有其他好看的东西。在听到北岛吟诵出“我不相
信”的决绝之前,我一直以“看看太阳”的态度来生活。那时,我也寻到过普希金、拜伦、
雪莱的诗,把那些滚烫的诗行抄在秘密的小本子上,藏在心底:

“我要凭那无拘无束的卷发
每阵爱琴海的风都追逐着它
我要凭那墨玉镶边的眼睛



睫毛直吻着你颊上的嫣红” 

但拜伦的爱琴海对七十年代的中国太轻柔明媚。中国是死海,粘稠污浊的海水里涌动着
无数受苦的灵魂。踟蹰在巴黎街头的巴尔蒙特才更贴近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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