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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燃灯者-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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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圣。特里莎)
宾雁对人的爱就是这种细小中的博大。他会因收到不幸者的申诉信而彻夜难眠,他会牺
牲自己的休息时间去回应呼喊他的人。他会为不让一只猫受火烤而忍受凌辱,他会对强大暴
虐的统治者说“不”!甚至在他病情危殆时,也不会忘记对朋友的一声问候。在事关大小、
轻重的选择时,他会站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立场回答“我不接受最高的和谐,这种和谐的价
值还抵不上一个受苦的孩子的眼泪……。假使小孩子们的痛苦是用来凑足为赎买真理所必需
的痛苦的总数的,那么我预先声明,这真理是不值这样的代价的”。我们不说这种爱的崇
高,我们只说这种爱的高贵。崇高是属神的,而高贵是属人的。 
宾雁的心灵是一奇迹。几十年的磨难,经受屈辱、背叛、心灵的煎熬、肉体的疲惫、意
识深处的贱民地位、对妻子儿女的负罪感,重重重负,需要何等的承受力。我们见过多少
人,在迫害之下人格扭曲了,心灵阴暗了。受迫害妄想症、监狱综合症被带到正常世界上,
把社会当作监狱,把正常的人际交往当作对敌斗争。他们再不会体验正常的亲情、友爱、信
任。这是迫害者的罪孽,也是被迫害者的不幸。但宾雁却是相反的例子。他信任人偶尔会达
到轻信的地步,总不相信别人做某种事情是出于恶意。他对某些人的不满会随着想起这个人
受过的苦而烟消云散。在他内心里,真正没有敌人,他只对制造苦难的制度发言。即使偶尔
提到某个人的名字也只因为他充当了这个制度的代表。他宽厚、博大、对各色人等中那些难
以容忍的行为,也至多不过发出呼吁,“让我们讲点良心吧”!共产党特殊的施虐—受虐政
治心理结构,竟然不能侵害他慈悲的心怀。看他的心灵以单纯对繁杂,以坦荡对狡诈,以包
容对偏狭,以宽恕对伤害,你不能不感叹神造常人,偶尔也会失手,留些奇士在这世上,如
茫茫人海中的岛屿,作遇难时救援的基地。
我常常思索宾雁独特的精神气质来自何处,追寻他所赖以为生的土壤、养料、水分和阳
光。以宾雁的勇敢无畏、不计得失的行为方式,我们联想到中国士大夫的舍生取义、求仁得
仁的道德追求,从他对不幸者的同情、关爱和援手,我们能见到“恻隐之心,人皆有之”的
道德证明,从他行事方正坦诚,我们能见到“君子不亮,恶乎执?”的道德修养。但是,这
都是太表面化的比附。


 宾雁说:“受过‘五四’以来新文化熏陶的我,对于古文本身就有一种反感,而孔子著
作中散发出来的教人循规蹈矩、安分守己、孝悌忠信的一套说教,从形式到内容都令我感到
窒息。这同我从生活和文学作品中学到并且向往的自由叛逆精神完全背道而驰”。他自己承
认从没有读完过孔孟的任何一部著作,中国传统思想对他的影响并不格外重要。相反,“父
亲从苏联带回了俄国的自由主义,对我后来的成长起了决定性作用”。这种影响甚至反映到
他的气质中,以致有人批评他“像没落的俄国贵族”。宾雁喜欢读别尔嘉耶夫的著作,简直
象出自本能。正是别尔嘉耶夫在《俄罗斯灵魂》中指出:“俄罗斯的自由主义者与其说是国
家制度的拥护者,不如说是人道主义者。”也正是他指出:“俄罗斯灵魂正在燃烧着。这颗
灵魂永远为了人民和整个世界的苦难而忧伤,这是一种难以抑制的痛苦”。一个自由的人道
主义者,一颗为人民的苦难而忧伤痛苦的灵魂,这才是宾雁人格的生发之地。我简直要说,
宾雁,你仿佛是一个俄罗斯的灵魂长在了一个中国人的身躯里。
一九五八年,宾雁在山西平顺县劳改,在他的行囊中,竟然一不带毛选,二不带马列,
而是带了“足有三块砖头厚的三卷《别林斯基全集》和同样厚度的四卷《俄罗斯作家论文学
劳动》”。在他最需要精神支持的年代,陪伴他的是别林斯基、屠格涅夫、托尔斯泰……。
每日繁重的劳动结束之后,宾雁伴着如豆烛光苦读《战争与和平》。我能想象得到,安德烈 


。包尔康斯基受伤躺在战场的草地上,眼望蓝天的那一番哲学思考,会怎样地打动劳改犯宾
雁的心。
在宾雁的思想中,我们常能瞥见到别林斯基的影子。别林斯基说:“当个人感到痛苦的
时候,群体的生活对我有什么意义?当百姓倒在泥泞中的时候,地上的天才生活在天空中,
这对我有什么意义?”宾雁也同样认为,当社会现实责任召唤作家的时候,他不能躲进贪新
鹜奇的纯文学中。他对逃避现实的文学始终持怀疑态度。这种作家的社会责任感更是直接来
自别林斯基。甚至他对人道的社会主义的认同也与别林斯基相似。但是,别林斯基也有狂热
激进的一面。他说:“人们是非常愚蠢的,必须强迫他们走向幸福。同千百万所受的屈辱和
痛苦比较起来,几千人所流的鲜血又算得了什么?”这种近似列宁的言论,在宾雁的思想中
却见不到痕迹。
凡涉及到个人权利、个人自由时,宾雁更是站在赫尔岑一边的。正是赫尔岑先知般地注
意到在社会主义中应如何维护个人的完全自由。他直斥付立叶的法伦斯泰尔是“兵营”,它
会压抑人的个性和精神生活。赫尔岑把自由视作社会革命的目的。以塞。柏林总结了他的思
想:“他也希求社会正义、经济效率、政治稳定,但这些仍必须永远次要于保护人性尊严、
支持文明价值、保护个体不受侵犯、维护感性与天才不受个人或机构凌辱。任何社会,无论
因何理由,未能防止对自由的这些侵犯,而开启门路,使一方可能施辱、一方可能屈辱,他
都断然谴责”。我以为这同宾雁的追求是一致的。
宾雁这一代人受俄国思想和性格的影响是很自然的事情,但可惜这种影响表现在两个方
面,一方面,在俄罗斯思想中视自由为神圣,以平等为理想。它的献身精神,广阔深厚的博
爱,同情苦难,仇恨专制的情怀能激发、滋养崇高的人格。另一方面,它的圣愚现象,权力

迷信,暴躁与麻木交替,残忍与奴性共存,又成为激进主义和专制主义的温床。在俄国蜕变
为苏联之后,这后一方面的特性又格外恶化。
宾雁是受前一种影响的范例。而在中国的现实生活中,后一方面的影响却更大,所以我
们会赶走赫尔岑、萨哈罗夫、肖斯塔科维奇、阿赫玛托娃……,留下斯大林、日丹诺夫、李
森科、叶若夫……。宾雁谴责这种逆向选择:“爱、快乐、怜悯、善、良心、和美从口语中
消失,自我、人、个人不再在出版物中出现。这自然是它们首先从生活中,从而也就从意识
中消失的结果,同时也是原因”。为了恢复这些词语的地位,他劳作一生,因为他深知,恢
复这些词语的地位就是恢复人的地位、尊严和自由。或许这些词语在当下的中国已不再重
要,但是当一些“知识精英”沉醉在伪盛世的狂歌艳舞与酬酢的浅斟低唱时,宾雁却依然呼
唤我们“听一听苦难的呻吟和愤怒的呐喊”。
宾雁离世之后,朱洪寄来一张他最后时光的照片。那是晚秋时分,木叶摇落,碧草上已
铺就一片金黄。宾雁坐在秋阳之下,面容清癯,白发微疏,嘴角挂一丝微笑,神态平静安
详。我端详这张照片,突然觉得这神态似曾相识。终于想起,它极象乌东为晚年伏尔泰所作
的那尊雕像。区别在于伏尔泰的微笑是嘲讽的,泄露出他那些刻毒的小把戏。宾雁的微笑是
宽厚的,显示着他的仁慈与博爱。伏尔泰是一个思想锐利的哲人,一个在高山和泥沼中同样
得意的人物。而宾雁却只是在大地上奔走劳作。
他是巡游九州四野的不倦的歌手
他是苦难大地生发养育的自由的灵魂。
宾雁,我知道你是带着遗憾告别人世的,因为当局的卑劣懦弱,你未能安息在故土,而
你是如此地深爱那方土地和百姓。我倒想换个角度来看。我们谈论祖国,却不谈论祖国背后
的不义。只有在祖国这个概念成为善与正义的道德载体时,爱它才是正当的。西蒙。薇依甚
至认为:“只有在希特勒式的制度中,祖国才成为独一无二的观念”。陈独秀干脆说:“盖
保民之国家,爱之宜也;残民之国家,爱之也何居”。你知道,伟大的但丁也是长眠于流亡
之地的。佛罗伦萨当局曾以认罪为他返乡的条件,但他傲然拒绝了。他说:“如果我不认罪
就不能返回的话,那我绝不回去”。他葬于拉文纳,在他的墓碑上刻着:“我但丁葬在此
地,是被家乡拒之在外的人”。那战胜汉尼拔,拯救了罗马的大西庇阿,因受了加图不公的
指控,愤然去国,在利波纳终其一生。他墓上的铭文高傲地宣示:“我绝不要马革裹尸,回
到忘恩负义的祖国”。夏多布里昂赞叹道:“流亡异国只能抹去凡夫俗子的名字,却能使英
雄永垂不朽。美德令我们崇仰,当美德背负了苦难,就更能打动我们的心灵”。宾雁,倘如
此,你是毫无遗憾了。
宾雁,我与你自七八年相识,至今已二十八年。当时我只是一个二十四岁的青年,躁动
不安地注视着世界。与你相识,是我受的最大恩惠。后来读到施韦泽说:“我们每个人都应
深深感谢那些点燃火焰的人。如果我们遇到受其所赐的人,就应当向他们叙述,我们如何受
其所赐”。但我竟从未对你说过一声谢谢,因为男人的矜持而忽视了感恩。 
《世说》载“吾时月不见黄公度,则鄙吝之心已复生矣”。古人对人格的向往与尊崇要


远胜于今天。你所喜爱的别尔嘉耶夫说:“我们很少有人会被个性的尊严、个性的荣誉、个
性的正直和纯洁所吸引”。在我看来这近乎暴殄天物,因为世上最珍贵的东西正是高贵的人
格,这往往是造物的恩赐。
宾雁,你曾对我们这一代寄予厚望,甚至以为我们这一代人能看到自由中国的曙光。但
让你失望了。少年时的朋友,如今或已居庙堂,或已成硕儒,或腰缠万贯,或已变闻人。但
这外在的成功,就是我们的最终追求?记得年轻时,我们曾发出过“不自由,毋宁死”的誓
言,而今,我的朋友,可曾记得这青春的信念?歌德曾慨叹:
“对他们我唱出过第一部的人们
再也听不到我这后半部的歌咏
友爱情深的聚会,如今久已离分
消失了的呀,啊!是那当年的共鸣
我的哀情唱给那未知的人群听
他们的赞叹之声适足使我心疼
往日里,曾谛听过我歌词的友人
纵使还在,已离散在世界的中心”。
每颂此诗行,令人感伤而惆怅。 
宾雁,我写完了这篇回忆,为你,为朱洪,也为我自己。不知你可满意?月中,我带着
文稿来到布列塔尼海边。就是这里,我们曾经相约要一起来度假的。深夜,面对桌上凌乱的
稿子,我想起你,想得心痛。这十几天似与你朝夕相对,伴着涛声与鸥鸣。今晚稿成,我和
雪又到海边去了。落日在它消逝前的几分钟里,突然余威大发,撕裂云层,将布列塔尼海岸
涂成赭红。海湾对面,夏多布里昂埋骨之处,圣马洛城迎向夕阳的玻璃窗燃烧起来。只一
瞬,火焰突然熄灭,一切归于寂静,只剩轻风低语,细浪吻岸。碧海深处,一颗流星闪过,
象你,隐入幽邃的历史。此刻,沙翁的名句在脑中浮现:“你并没有消失,不过感受了一次
海水神奇的变幻,化作富丽而珍奇的瑰宝”。

8月 24日,草于第纳尔海滨
8月 31日,修订于奥赛小城


骊歌清酒忆旧时



那是七二年暮春的五月,街头正弥漫着槐花的清香。我刚从怀柔山中回京轮休,就接到
了萍萍的电话,说有个人挺有意思,你来见见吧。傍晚,唐克就背着他的吉他到南锣鼓巷1 
49号来了。

萍萍家与我家是世交。我们两家住得很近,百十米的距离抬脚就到。萍萍是师大女附中
的才女,高挑的身材,妍丽的容貌,在我这个青涩少年的眼中,是幽居深谷的佳人偶落尘
寰。她的声音好听,清脆中带着难得的胸音,歌喉宛妙。以她的才识风貌,天生一个沙龙女
主人。所以她家那个幽静小院常有各路人马聚会,说的都是中国以外、民国以前的雅事儿。

我那时十七、八岁,正是青春萌动之时。虽然模样呆头呆脑,但心里满是普希金的浪
漫、雨果的激情。萍萍大概看我“孺子可教”,又碍着老辈儿的面子,常常带我玩。这天她
来电话约我去,我立刻就奔了“高台阶”(胡同里的老百姓管萍萍家的宅子叫高台阶)。萍
萍家当庭一颗大核桃树,繁枝厚叶,浓荫匝地,遮住了小半个院子。我推门进院,见大树下
立着一条汉子。身高一米八以上,宽肩细腰长腿,面色白皙,眉峰外突,双眼下凹,阔额方
脸,鼻梁高挺,细看有胡人相。此人长发披肩,一条细腿裤紧绷,屁股的轮廓清晰可见。照
现在的说法是“性感”,按当时的看法,叫“流氓”。他左手扶在核桃树干上,右肩上挂着
一把大吉他,古铜色的漆皮已经脱落。萍萍介绍说“他叫唐克,是北京汽车制造厂的”。我
在工厂看惯了穿劳动布工装、剃着“板寸”的工人师傅,乍一见这副行头打扮的人,颇觉惊
讶,觉得有点像港台特务。唐克朝我一笑,他笑起来倒不像坏人,显得有点腼腆。

进客厅坐下,萍萍说:“唐克会好多你没听过的歌”。我很好奇,想听唐克唱,尤其是
弹吉他唱歌的情形,只在小说里见过。唐克不忙弹唱,反问萍萍:“上次给你抄的歌,你学
了吗?你来唱,我伴奏得了”。我这才知道此前他们已经对过几次歌。萍萍说:“你还是先
唱几首吧”。唐克从沙发上站起来,搬过一把椅子,坐下,开始调弦。轻拨慢捻,随手给出
几个琶音,流泉般的叮咚声就在屋里漾开了。调准音,他回头问萍萍唱哪一首,未等答话,
自己就报了名:“唱《蓝色的街灯》吧”。在吉他轻柔的伴奏下,歌声起了: 

“蓝色的街灯,

明亮在街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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