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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燃灯者-第2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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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今后再见了姥爷非给他“磕两不可”。果然,唐克以后再来家中,总找机会和姥爷聊天,
哄老爷子,竟至姥爷甚喜欢他,还要教他习武,说赵家孩子全不学他的玩意儿,实在可惜,
颇有“广陵散不复传矣”的感叹。不知姥爷要教唐克的功夫中有无他的独门绝学“太极短
剑”。

七四年开始批林批孔。像我们这种平日爱“学习”的人大半被组织进了“工人理论队
伍”,负责向革命群众宣讲毛的理论。为了配合批林批孔,中国书店上了一些中国古典文
学、史学、哲学原著,我们因此有机会读些以往找不到的书。唐克对新鲜玩意总有兴趣。当
时北京汽车制造厂的工人理论小组在北京挺出名,所以让他们和北大中文系的工农兵学员一
起编辑、注释辛弃疾的词选,因为当时辛弃疾被列入了法家队伍。唐克和厂里工人理论队伍
的头儿关系很好,常和人家瞎聊。人家在干活、搞注释,他也趁机读了几首辛词,因喜爱就
要和我分享,居然弄到一部人家刚注释完的底稿给我,打字油印,整整齐齐一大厚摞,像本
书的样子。唐克自己做了个封面,用挺漂亮的毛笔字题上《稼轩长短句》。后来才知道这是
以元大德年间广信书院刊印的《稼轩长短句》为底本,参照前人注释编成,里面大约袭用了
不少邓广铭先生的研究成果。反正是工人阶级用,不存在抄袭和版权问题。那一阵我们以背
稼轩词为乐。唐克常有独解,犹喜《贺新郎》送陈亮一首,最感叹陈亮别去,稼轩不舍,竟
踏雪追人。古人高意勾起唐克远游之心。不几日他告我将独自远行,游历名山大川。既念
到“看渊明,风流酷似,卧龙诸葛”,便要亲往拜谒。我问他可有盘缠?他笑答“一甑一钵
足矣”。 



唐克开始浪迹天涯,几乎每周有一信寄我,信中记载所行遇之奇事。大凡风物人情、遗
痕古迹、绝词妙文皆详录之。我不知他的行止,只凭着收到的信知道他到过哪儿。他在成都
寄给我的信有十多页,大抄武侯祠、杜甫草堂的铭文、楹联、题诗。记得武侯祠所悬巨匾
题“义薄云天”,祠内有对联“能攻心,则反侧自消,从古知兵非好战。不审势,即宽严皆
误,后来治蜀要深思”。杜甫草堂则有一联,我深爱之:“异代不同时。问如此江山,龙蜷
虎卧几诗客?先生亦流寓。有长留天地,月白风清一草堂”。随后,唐克在重庆买舟而下,
过三峡时,他抄录盛弘之《三峡》名句给我:“每晴初霜旦,林寒涧肃。常有高猿长啸,属
引凄异,空岫传响,哀转久绝”。他沿途记载长江名胜,在武汉下船寄信给我,信封上注
明“发于武汉长江大桥”。随后,顺江而下,过黄冈赤壁,览小孤山,在九江下船奔了南
昌。

唐克出发时号称只带了五块钱,沿途多半靠混车、蹭票、扒车而行。他在宝鸡曾上一煤
车,半夜几乎冻死。时常饿肚子,但总有好心人帮忙,或请饭,或留宿。在陕西曾被路警抓
获,关了好几天,据他说全凭善搞公关,和小警察东拉西扯,最后竟然套出交情,放他出
监。唐克没读过《在路上》,我们那时也不知道凯鲁亚克的大名,但唐克肯定是“路上


派”的先锋。后来看到霍姆斯评说道:“《在路上》里的人物实际上是在‘寻求’,他们寻
求的特定目标是精神领域的。虽然他们一有借口就横越全国来回奔波,沿途寻找刺激,他们
真正的旅途却在精神层面。如果说他们似乎逾越了大部分法律和道德的界限,他们的出发点
也仅仅是希望在另一侧找到信仰”。我想,这就是唐克上路时,未曾明了的意义。

唐克自南昌一路南下,在去广州的火车上遇见了阿柳,一位文静、秀美、单纯的姑娘。
他一到广州,就爱上了这座城市。他来信说和北京相比,广州太自由,太有意思了,说天高
皇帝远,总有草民喘气的地方。还抄了黄花岗烈士陵园里的一些墓碑铭文给我。他在广州呆
了好几天,寻访到几位琴友,和人家练琴对歌,受到热情款待。据说他带去的几支歌“关
震”,广州琴友盼他携琴南下。因此,唐克有南下之意。加上和阿柳相处的热络,更使他打
算辞北远行。

不记得他又转了什么地方,但收到他的最后一信是寄自云南昆明滇池。这已是他离京数
月之后了。这封信用红线竖格信纸,极工整漂亮地全文抄录了大观楼“天下第一长联”。信
中大抒登临感怀。那时他凭栏临风,望八百里滇池浩淼,叹岁月空逝,立志奋起直追。信写
的激昂慷慨,与往昔唐克的消颓大相径庭。再读他抄给我的长联,却更喜:“尽珠帘画栋,
卷不及暮雨朝云。便断碣残碑,都付与苍烟落照。只赢得:几杵疏钟,半江渔火,两行秋
雁,一枕清霜”。

真惭愧,唐克当时走过的地方,大半我至今没有去过。有关知识皆来自唐克在路上寄给
我的那些信。这些信极有价值,可惜三十年过去,都散失了。八二年,中国现代西方哲学讨
论会在庐山举行,我奉命打前站,去武汉办往九江的船票。随后顺江而下,一路默念唐克曾
写给我的大江形胜,竟如昨日。过小孤山时,天刚破晓,大雾迷江。一山兀立,江水拍舷,
思念的歌声自心底悠然而起。那时唐克已移居广州,我与他久不通消息了。

唐克回京时,我已回山中。待半月后相见,他憔悴又忧虑,全不见旅途中来信时的亢
奋。原来这次闪的时间长了,工厂要处分他,严厉至开除。如何收场,我已经记不得,但不
久唐克就坚定地告诉我,他要南下。“逝将去女,适彼乐土。乐土乐土,爰得我所”。

唐克要走,对我是件大事。几年来,他是我最亲近的朋友,我的启蒙者。他的怪论激起
我读书的冲动,他的琴声带给我多少快乐。但这次,他真要走了。我曾找出许多理由挽留
他,但他一句话让我无言:“北京是你们呆的地方,不是我呆的地方”。交往这几年,唐克
常讥讽我的出身。他把和萍萍恋爱的失败归结为门第之过,总爱说:“你们是贵族,想要什
么有什么”。开玩笑!中国哪里有什么贵族?因为贵族并不仅意味着你站在国家阶梯的第几
级上,它更是文化,是教养,是责任,是荣誉,是骑士精神的延续。如果魏玛大公奥古斯特
不尊崇歌德、席勒,如果克腾侯爵利奥波德不崇仰巴赫,那他们不过是头脑冬烘的土领主,
而国朝之肉食者大半头脑空洞、人格猥琐、行为下作,何来高贵的血脉绵延子嗣?我看那些
官宦子弟,大半粪土。而唐克倒有些贵族气。我这样告诉他,他觉得我说反话。

唐克要动身了,几个朋友在大四条唐克老宅为他饯行。似乎天亦伤别,那天阴沉沉的。
入夜,雨渐渐落了,滴在院中大槐树上,簌簌作响。我们喝了不少酒,在座的朋友有吉他高


手。呜咽的琴声和着细雨淅沥,别愁离绪伴着未来憧憬。唐克那天看起来很平静,似乎不为
离开北京伤感。广州有阿柳,有新朋友,也许有未来。那时的许多青年人,是“有向往,无
未来”的。唐克终于拿起了琴,想到今后恐怕很难再听见这把老吉他的声音了,我有点伤
心。唐克抚琴作歌,唱的《魂断蓝桥》。此曲用英格兰民歌《友谊地久天长》的曲调,但歌
词全变: 

“恨今朝相逢已太迟,
今朝又别离。
流水幽吟,
落花如雨,
无限惜别意。
白石为凭,
明月为证,
我心已早相许。
今若天涯,
愿长相忆,
爱心永不移”。

不知出自何人手笔,颇有柳七遗风,歌之怆然。歌毕,唐克放下琴,沉默不语。这是我
听他在北京唱的最后一支歌。

唐克走后,先时常有书信来,地址是广州市粉末冶金厂,那是阿柳工作的地方。渐渐信
淡了,竟至全无消息。后来听人说他曾两次奋勇游向香港,但均未成功,被捕获后送农场劳
动,吃尽苦头。我曾旁敲侧击问过他是否如此,他顾左右而言它。其实我佩服他的勇敢,他
爱死了那种“另类生活”,不仅想而且干,以自己青春血肉之躯去搏取。我担心的倒是他一
旦真得到了,会心满意足吗?我以为不会。他的命星高悬在那里。



七八年底,所里派科研处刘树勋处长带我到几个省的社科院调查外地理论界的思想动
态。知道行程后,我试着往广州粉末冶金厂阿柳处给唐克写了封信,告他我将赴广州,希望
能和他见面。但直到动身,也没他的回音。到广州后,省社科院的人安排我们住广州白云宾
馆,我又给唐克发一封信,告他我的住处。本已不抱能找到他的希望,没想到,第二天早晨
正在餐厅吃早茶,唐克大摇大摆地来了。

久不相见,我是欣喜异常。唐克却仍是一脸的满不在乎。白云宾馆餐厅后面有一室内花
园,奇花异草,怪石流泉,相当漂亮。唐克进去转了一圈,出来似有不平,说:“你小子真


会挑地方,要不是找你,这地方我连进也进不来”。七八年时,白云宾馆是广州高档宾馆之
一。唐克大概嫌我这个当年一块混的小哥儿们有点堕落。刘先生事前听我讲过唐克的故事,
忙从旁圆场道:“工作需要,工作需要”。那时我正读马尔库塞,这次出差手边带了一本他
的原著《单维的人》,正巧放在餐桌上。唐克拿起来翻了翻,又是一脸不屑的样子:“嗬,
都读洋文书了,中文学会了吗”?我知道他也就是在外人面前“乍刺儿”,便一脸憨笑,随
他挤兑。待坐下说起我们在广州的日程,才知唐克早有一个详细的安排,要带我去不少地
方,还要见他广州的朋友,似乎要给我展示他在广州的生活。树勋先生大人大量,说你和唐
克玩去吧,和社科院谈话的事我一人去就行了。后来广州的公事几乎都由刘先生一人包了。
谈话间广东省社科院来人接我们,见面就说,李一哲放出来了,现住省委招待所东湖宾馆。
我一听就来劲,想去找他们,但树勋先生碍于公务身份不便前往,便商定由唐克陪我以个人
身份去会李一哲。

文革中的李一哲也曾名动京城。他们的大字报在北京广为流传,以其思想开放、言辞犀
利、辩才无碍而受人喜爱。第二天下午,和唐克约好见面,他带我去了东湖宾馆。天阴沉沉
的,在宾馆门口和站岗的士兵稍费了些口舌,等我拿出盖有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所红印的介
绍信,才放我们进去。李正天、王希哲、陈一扬(李一哲就是三人名字中各取一字拼成)三人
住在一座二层的灰色楼房里,楼道很暗。他们的房间约二十平米,摆着四张双层床,靠窗一
张二屉桌。说是招待所,比起号子里也好不到哪儿去。屋子很暗,我们敲门进去,三人显出
吃惊的样子。待我自报家门,屋里才有了活气儿。李正天身材不高,头大,脖子短,毛发稀
疏,前额宽阔,大眼镜后面一双慧眼,外表有点像列宁。说话声低,吐字很慢,谈话间会偶
尔站起来走几步,旋即又坐下。是个沉静的思想家。陈一扬自始至终在上铺没下来,大半时
间躺着。人极消瘦,暗黑色的脸,整个一广东农民。他在监狱里受尽折磨,身子搞垮了,偶
尔插话也是气微声低。王希哲是三人中唯一显得生气勃勃的人,不停地动,时而坐下,时而
站起,讲话中气充沛,慷慨激昂,挥手顿足。他脸上棱角分明,高鼻、阔嘴,秀眉丽眼,模
样相当俊秀,惟下颔尖削,透出几分尖刻与激烈,像托洛斯基。

我们谈了两个多小时,话题大得吓人,不离世界大势、中国前途、高层斗争。王希哲已
经开始思考批判无产阶级专政理论,顺带着对毛的继续革命论大加鞭笞,思想极激烈。李正
天不大谈理论,只谈广东省委主要领导人对他们的关照。当时主持广东军政的是习仲勋。唐
克静坐一旁听李一哲们高论。等我们告辞离去,问他的观感,他似对三人评价不高。以后他
和李正天交往过一段,终因性格不合而分手。

第二天一早,唐克就来宾馆接我去白云山一游。天亦晴亦雨,白云山遍山滴翠,繁花满
地,异香扑鼻。我们沿山路缓行,身边白云氤氲,修竹新松,错落掩映,风起处隐隐有涛
声。过碧池,四围云杉笔立,池边雕栏玉砌,池中有金红色的鲤鱼数尾,游荡碧水中。唐克
兴高采烈,一面指点我观赏,一面提醒着北京现时的萧瑟,显示他决定南迁的正确。我无
语,见他得意,自是为他高兴。一路行来竟不遇人,惟唐克喧语回响空谷。

傍晚,唐克引我至阿棠家,阿棠是他新结识的琴友。瘦高个,文静腼腆,但一手吉他弹


得出神入化。唐克得意地说,他早晚带阿棠去北京,让北京玩琴的人见识见识。我们和阿棠
坐在窄小的天井中,听阿棠弹唱。所唱多用粤语,我如听天书,但曲调一路的缠绵悱恻。唐
克介绍说是邓丽君的歌。我笑唐克入乡随俗,从甲壳虫到邓丽君,照单全收。这是我第一次
知道世上有歌星如邓小姐。阿棠所唱歌中有一支给我印象颇深,问唐克,告是《月亮代表我
的心》。告别阿棠,上公交车返回白云宾馆,一阵急雨袭来。唐克说广州天气就如此,一日
数晴数雨。公交车上乘客寥寥。急雨扑打车窗,水雾迷蒙中见街灯明灭。唐克与我坐在车的
最后一排,他一时半刻竟已将《月亮代表我的心》连词带谱写在一张纸上,又哼唱几遍,将
歌片递给我,说明天唱几遍就会了,港台歌好学。难得我从北到南一千多公里,再受教于唐
克,学会一支新潮歌曲。

离穗前我执意要去看阿柳,结果仅在粉末冶金厂门口匆匆一见。她的开朗、大方、娴慧
的性格让我喜欢。她拿我当自家兄弟,说现在住处太局促,不好请我去,将来总有机会,接
我当贵客。我心存感念,只盼唐克收心,与阿柳花好月圆。与唐克握手道别,唐克信心满
满,说,一定会回北京,我们北京见。谁想到此一别竟二十五年,再见是在巴黎。 



流寓海外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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