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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小姨多鹤 作者:严歌苓-第14章

小说: 小姨多鹤 作者:严歌苓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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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护士先站在她身边看她哭;过一会儿;她蹲下来;想从她两只捧住脸的手缝里找她的眼睛。再过一会儿;男医生来了;问她到底怎么了。 
躺在椅子上、床上的五个病人全停下了哼唧;听她哭。 
她哭得气也喘不上来;几次噎住了;一点声音也没有;医生和护士以为她哭完了;刚开口问她“家住哪里;有证件吗”?她一口气捌过来;疏通开;又接着哭下去。哭得她浑身筋骨疏开又抽紧;男医生两只焦虑颠动的脚;在她泪水淹没的视野里;成了一对不可认识的异物。 
她哭尽了最后一把力气;靠在椅子腿上。医生和护士小声嘀咕她什么;她不在乎;在乎她也听不懂。他们之间讲的话跟这里人一样;冒出许多陌生的滑音;完全不同于张俭和小环的中国话。 
他们改用先前的语言同她谈话:家里出了什么事?家里还有人吗?碰到坏人了?她的样子让他们怀疑她遭受了人身袭击。她是死里逃生逃出来的吗?她一定受了太大的刺激;他们理解她——谁受了过度的刺激都一时不愿开口。 
他们给她打了一针;等他们拔出针头;两个戴口罩的人影在她眼前已经一层虚光;再一眨眼;他们跟灯光不太亮的空间混成了一片灰白色。 
她醒来已是早晨。两个乳房把她胀醒了。她看看周围;发现她已经不在原先那间医疗室;而在一间病房里。窗外在下雨;病房还有三张空床;她不明白她为什么享受单间的特权。身上的衣服被换过了;现在是一身不分男女、印着红十字和某某医院字号的衣裤。她的花连衣裙被团在对面空床上、她想到那五元钱;她不知五块钱到底是多大一笔财产;但那是她眼下仅有的财产。 
    五块钱竟然还在那个带荷叶边的布包里;和裙子一样带着黏稠的潮润和西瓜的馊味。她把五块钱和连衣裙都塞到自己枕头下。 
似乎是她的动作引来一个人。那人穿白色制服;戴领章。她想起了:是警察。警察她是见过的;过年过节到居民楼来;站在楼下;跟趴在公共阳台上的家属孩子们讲“提高警惕;防止敌人趁机破坏;看见可疑的人陌生的人要及时报告”。 
这个警察二十多岁;一边打量她一边把手里的硬壳帽戴到头上。他问她是不是好一点。他的话又跟那个男医生和那个女护士不同;又是一种音调。因此他讲到第三遍时她才点点头;接着给他鞠了躬。 
“你暂时先养病吧;啊?”警察说。 
这回他讲到第二遍她就点头了;点完头她又鞠一躬。 
“不要那么客气。”警察皱起眉头;有点嫌烦的意思;同时他做了个手势。她是先懂他的表情和手势的:他嫌她鞠躬鞠多了。“等你病好了;我们再谈。” 
然后警察又做了个手势;请她躺回床上;他自己出去了。她躺在床上。看着急需粉刷的天花板;想警察到底是友善还是敌意。似乎都不是。似乎兼而有之。天花板上一条条细细的裂纹;有的地方石膏蜕皮了。警察和她谈完话会拿她怎么办? 
为什么会是一个警察?是一个常常到楼下宣讲“看见可疑的人、陌生的人要及时报告”的警察?那么;就是昨天的男医生和女护士给她打了安眠针之后向警察报告了。她是一个可疑的人。难怪她单独住一间病房。可疑的人威胁正常人的安全。 
一个年纪很轻的护士推着小车进来;从屋角拉过一根铁架子;又从车上拿起一瓶药水;走到床尾;大眼睛愣了几秒钟;再回到药水瓶上。她在多鹤手臂上极其认真地扎了三四个眼;终于成功地扎了进去。两个小时后;输液结束了;多鹤爬到床尾;看到那里挂了一个牌子:姓名:?性别:女;年龄:?籍贯:?病因:急性胃肠炎。 
这是一个充满疑问的病人。这个病人给看起来了。门外的警察有枪吗?可疑的病人一旦出了这个门;沿着走廊飞奔时;一颗子弹就会把她撂倒在光滑的水磨石地上吗?这条走廊有七八米长;从小护士推车走来的声音;能大致测出它的长度。上厕所呢?就在床下便盆里解决。不行;不习惯便盆;必须去厕所。习惯不习惯;由不得你! 
可疑的人或许连最不可疑的生理要求也显得可疑。从窗子看出去;白杨树的高度让她明白病房在二楼。 
她悄悄地下床;眼睛同时搜索她的鞋子。那是一双凉鞋;鞋面是用白布自制的;在鞋匠铺上了轮胎底;走路一点声响也没有。可是它们不见了。可疑的病人一旦没了鞋就更好看守了。 
她抖开一团馊臭的连衣裙;飞快地换下身上的病员服;再一次摸摸小包里的钞票。 
最难的是悄无声响地打开玻璃窗;甚至难以跃到白杨树上再顺着树干溜下去——多鹤两只微微内翻的脚掌走路不理想;但擅长上树。代浪村村委会门口有四根木杆供孩子们爬;多鹤常常能赢男孩子们。这楼房老旧;木头都变了形;开窗时窗子和窗框少不了扯皮;弄出很大的响动。 
但这扇油漆龟裂的窗子是唯一的出口;通向丫头、大孩、二孩的唯一出路。她的手沿着窗子和窗框接缝的地方轻轻推动;让窗扇一点点从窗框松动开来。然后她站到了床头柜上;握着窗把手;用力往上提;同时用全身重量控制着它;把它的响动压在身体分量下。窗子被推开了。声响在她的知觉里如同打雷。她站在床头柜上;回头瞪着门;门一动不动。门外悄无声息。或许她并没有弄出任何响动。她的脚心已经踏到砖砌的窗台。再一步;她就正面对着那棵白杨树了。 
一步能不能跃到树干上?树杈够结实吗?她来不及想得太周全了;就是朝死亡里跳;她也得跳。 
她从树上下滑时;一个戴大白围裙、挑两个大桶的女人看着她。她从她面前跑过去;女人往后猛一退;把挑着的两大桶泔水泼了出来。她那么一退是怕她的意思;多鹤一边跑一边想。原来可疑的人是让正常人怕的;也许她在那女人眼里是个女疯子。 
多鹤在雨里跑着;东南西北对她都毫无意义。她唯一的方向就是远离那所医院。街边停了一排黄包车;车夫们从车篷缝隙里露出脸;看着她这个披头散发、赤着双脚的女人匆匆走过;谁也不敢揽她的生意。 
一个阴暗的杂货铺里点着一盏煤油灯。她跨进去;铺主从柜台后面直起腰;对她说了一句她听不懂的话。语言客气;眼睛不客气地告诉她;他没把她当正常人。她要纸;要笔。纸和笔来了。她写下长江南岸的那座小城的名字。铺主摇摇头。她又写下:我去。铺主活了五十多岁;从来没和人打过如此古怪的交道。他还是摇头。 
多鹤指指柜台里一块酥饼。铺主立刻照办;把酥饼取出;放进一个报纸口袋;抬起头;一张快沤烂了的五块钱放在柜台上。铺主从一个铁皮盒子里数出大大小小许多钞票;又一张一张放在她面前;放一张;他嘴里出来一个她不懂的词。但她知道他一定在念数字。一张钞票上印着“2”;两张印着“1”;剩下的是一堆小钞票;各种数字都有。算了算;这块饼花去了五分钱。就是说;她这笔财富是不小的。 
她想;这下铺主会回答她的提问了;她和他成交了一小笔买卖。她指指那座城市的名字;又指指“我去”;铺主还是摇头;同时扬开嗓门;仰起脸;叫了一声。多鹤听见有人在某处应答。天花板开了个洞;露出一张少年的脸;对铺主说了几句多鹤不懂的话;又对多鹤说;那座城市远得很;要坐轮船!天花板上的洞封上了。 
铺主重复:坐轮船!他这回的话也好懂些;讲到第二遍多鹤就使劲点头。 
多鹤想;明明不是轮船把她和西瓜带到此地的。她又在纸上写:火车?铺主跟天花板上面的男孩大声商量一阵;都认为火车也行。 
铺主为多鹤截了一辆黄包车。半个小时之后;黄包车停在火车站门口。多鹤算了一下;一块偌大的酥饼值五分钱;那么一个车夫一天应该能挣二十个酥饼;给他十个酥饼的钱;应该是体面的车费了。果然;车夫接过三角钱时给她一个满口乱牙的笑容。 
    当她把大大小小的钞票一块从售票小窗洞递进去时;一个女子的声音说她的钱不够。 
她把自己的脸挤在小窗洞上;她觉得她没听懂;这样凑近能看见售票女子的一截脖子半截脸蛋;似乎离理解就近多了。那女子问她买不买呀?不买让后面的人买。 
“我买!”她讲中国话头一次这样粗声大气。 
“你钱不够!”售票的女子脸露出来了;但是横过来的。 
“为啥?!”她问。她声音更粗大;把“啥”说成了“哈”;这是她向张家人学得最好的一句话。她实际上是说;为什么我不能回我家?!为什么我不能回到我的女儿、儿子那儿去?!为什么我两个奶胀得要炸而我的孩子们在闹饥荒?! 
这就使多鹤的“为哈”听上去充满蛮横不讲理的爆发力。不论为什么她都要去马鞍山;不论为什么她都得有一张火车票。 
“为啥?!”那张横放在洞口的女子面孔消失了。“咔嗒”一声;整个窗子大开;女子正襟危坐;手指划拉一下;“问问你后面的群众;为啥?差一多半钱呢!会看票价表吗?票价是国家定的!你不是中国人呀!”看热闹的人群大起来。一双赤脚、一头散乱肮脏的长头发、一件泡了西瓜汁又泡了雨的花裙;使人群和多鹤之间的距离也大起来。 
一个小孩大声问了句什么;人们哄地一笑。多鹤被那句“你不是中国人呀”提醒了;她打算破开这道人墙。趁她转身;那个小孩一步蹿上来;从后面揪了一把她的长发;高兴地尖叫着跑开。她走了几步;那只孩子的手又揪一把她的头发;又是高兴地尖叫;往回跑去。就这样;她走着;他揪着。最终她赢了:她的毫不反应让孩子败了玩兴。 
她在候车大厅里买到一张全国铁路图。在上面她找到了长江;找到了她眼下所在的武昌;不久;她的食指尖停在那座长江南岸的小城。她和西瓜们是兜了怎样的圈子;才到达这里的?那城市和武昌其实是同一条长江相串联的呀! 
有了这张图她可以回到丫头、大孩、二孩身边去了。她走也得走回去。两个儿子没有奶吃;她爬也要爬回去。她在火车站附近的商店买了一双鞋;最便宜的一种;花了一块多钱。她还需要一把伞;但她实在下不了手花那一块多钱了。 
她在候车室的长椅上睡了一会儿。天黑下来;她沿着铁路线走着;向东走。雨小了;风却很冷;楼房电线杆从稠到稀再到消失。她走进了一座小站。不一会儿;一辆货车停靠下来;她爬上去;发现车上装的是木头。货车每经过一个站;她就盯紧站名;再借着站上的灯光对照铁路图上的名字。 
半夜她从拉木头的车上跳下来;因为那趟车从此分岔。她在一个小站外面等候下一趟货车;但没有任何一趟车在小站停靠。 
小站没有候车室;只有一圈木栅栏加一个棚子。她在棚子下的长椅上睡下来。太阳刚升起;远处的田野和农舍在绿中透蓝的山下非常宁静;连苍蝇的嗡嘤也是这宁静的一部分。苍蝇渐渐多了;把地上一块甜瓜皮落成黑绿色。侧卧的多鹤看着一道道炊烟;水田里的天空、山影;目光虚一些;景色就熟识一些。多鹤自从离开了代浪村就总是在找和代浪村相似的东西。现在远处的村景和代浪村相似;还有九月雨后的太阳。因此多鹤就熟睡在苍蝇嗡嘤的九月里。 
她一睡睡了十多个小时;醒来忘了自己为什么会在这样一个小火车站的棚子里。她也不知道自己睡着时;身上除了落过苍蝇还落过什么。 
直到第四天;她才爬上一趟运化肥的货车;但两小时后就被人发现了。在审问中她明白化肥值钱;因此常有人扒车偷化肥。她从审问者的眼睛里看出自己是多么可疑。她已经发现她越说话疑团越大;因此她随他们去自问自答、大发脾气。渐渐地;她看见自己在对方眼里不再是可疑的;而是残废的;又聋又哑又疯。 
从那以后她不再冒险扒火车。一根枕木、一根枕木地走回去;会安全得多;也安宁得多。沿着铁路线的车站她都歇过脚;有时雨大了;她就住下来。车站真是好地方;总有容她睡觉的长椅;有便宜的饭食;有匆忙过往的旅客;对她的可疑刚有警觉和兴趣;已经和她错过去。但尽管她每天只吃一顿饭;口袋还是渐渐空了。最后的一段路她吃的是生玉米、生红薯;总之她得手偷着什么;就吃什么。 
她从来没有注意连衣裙是什么时候扯烂的;鞋子是什么时候穿飞的;那便宜鞋子有足够的理由那么便宜:布鞋底被作了弊;里面是硬壳纸。她只注意到自己的胸一天天没了分量;没了原先的圆润。她走;得疯了一样。这一对没了分量的乳房是怎么了?它们在干枯吗?她最终把两个干枯的乳房给她饥饿的孩子们吗?就像所有代浪村的母亲们;干枯龟裂的乳头不再能堵住孩子们的哭喊。 
完全不像多鹤预料的那样:她在一模一样的楼群里迷了路。一律的红墙白阳台;她却毫不彷徨地朝着其中一幢走去。她成了一条母狗;被那股神秘的气息牵引着;走向她的儿女们。 
她抱起两个尿臊刺鼻的儿子;却发现自己早已没有奶水。她左边的乳头一阵钻心疼痛:二孩居然咬了她一口!她的骨肉被这两个中国人离间了。代浪村的人都说中国人一肚子鬼;果真如此。一双手上来;把二孩抱走;是张俭的手。一个声音赔着小心;告诉她俩儿子已经习惯吃粥吃烂面条了;不也长得不错?一两肉都没掉。也是张俭的声音。什么意思?是说没有了母亲和乳汁;没有了天条规定的成长环节;儿子也照样活;照样长得不错?他们有没有真正的母亲都两可。 
一转眼;她和张俭撕扯上了。她吊在张俭宽大的肩上;一只拳头胡乱捶在他头上、腮上、眼睛上;脚也生出爪子来;在张俭小腿上拼命地抓。 
张俭抱着二孩;怕孩子挨打;赶紧撤到大屋里。多鹤整个身体抵在门上;不让门关严。她和他一个门里一个门外;相持了几分钟;多鹤突然一闪身;门“嗵”地大开;张俭栽到了门外。 
多鹤放弃了。她突然觉得这种讨伐太卑琐。 
五百多个崎户村村民是好样的;几代同堂地死。几代同堂的血流成一股;浓厚程度可以想象。它拱出石缝。结成一个球;比父亲喝清酒的酒杯还大。血球颤巍巍;有着那种固体和液体之间的东西特有的柔嫩;一触即溶。第一线阳光从两座山坡之间的垭岔里伸出来;那也是柔嫩至极的阳光。光亮照进血球;光和血球都抖了一下。那令人惊悚的美丽只是一眨眼工夫;然后;太阳就从山垭岔里整个地出来了;已经不再柔嫩。几个收尸的村长走过去;他们中的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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