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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小姨多鹤 作者:严歌苓-第15章

小说: 小姨多鹤 作者:严歌苓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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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村长走过去;他们中的谁踩在血球上——它并不像它看上去那么一触即溶;它冻结了。那些脚移开;它依然圆润光洁;看上去已经有了历史;就是琥珀、玛瑙形成所需要的一段长长的历史。 
    这时;二十五岁的多鹤松开了抓着张俭的手;眼睛睁得老大;但眼光却很虚惶。 
她多鹤用得着这样和他扭打吗?她不声不响就能让他明白什么都来不及了。 
千惠子朝她的一岁的儿子伏下身;长而密的头发盖下来;母子俩被盖得风雨不透。母亲饿得又细又薄的身体对折起来……不是对折;是盘卷成一个螺蛳壳;把她的心头肉盘卷在里面。对孩子疼爱得不知如何是好;才会有这个动作。那螺蛳壳越绞越紧;一岁男孩的哭声越来越轻;被封在了壳内。千惠子的两个肩胛骨吓人地耸起;突然静止住。就在这个时候;孩子的哭声断了。螺蛳壳碎裂开来;冒出一张如释重负的脸。她替儿子在所有不堪的下场中选了个最好的:让赐予他生命的人索走他的生命;这多少也是一种圆满。逃难队伍中所有的母亲刹那间都开了窍;随即也都如释重负了。她们至少能使孩子们的苦难不再恶化。她们能够在孩子们所遭受的疲惫、惊恐、饥饿上划一道界限。千惠子两个虎口锁定在一岁男孩的脖子上;把一切未知的苦难变成了已知——对于他们的处境;未知本身所给予的折磨远远大过惊恐、疲惫、饥饿。披头散发的千惠子并没有疯;她开始追逐她的女儿;张着她柔软的怀抱和两个铁硬的虎口;一心想让三岁的女孩久美早一点进入她永恒的呵护。跟在千惠子后面的女人们不再追逐她。一个个年轻的母亲扶着树干;蓬头垢面、衣衫飘零;想着千惠子教给他们的最后一种母爱;又上了路;高高的山毛榉枝叶间透着风、月光和一两声夜猫子的啼叫。 
不声不响的杀婴就这样开始了…… 
一只手把她拉进厕所。是朱小环的手;红润如她的脸蛋;也带酒窝。小环说着什么多鹤没有去听;只看着那双红润带笑的手把一桶热水倾倒在木澡盆里。接下去;事情不对了;小环很家常地讲起、r头的事来;“回头你看见她;可得好好表扬她;啊?功课门门一码的一百分;老师还在一百分旁边画了五角星……就是手工课不行;让她拿纸剪个猫;她拿回家来;全让我给她剪!”说着她把手里的丝瓜筋蘸了热水和肥皂;狠狠搓到她脊背上;把她搓得东倒西歪;坐都坐不稳;背后的皮肉被搓得起了燎泡似的疼;但她疼得舒服极了;疼得好美。 
“……知道大孩有多坏吗?”小环用力用得话也说不连贯;“……小子可坏了……躺那儿会玩自个儿的小鸡鸡……抱他俩出去;一见邻居家晒的干虾米;二孩这小子抓了就往嘴里搁;你说他咋知道那干虾米是吃的?我记得你怀他俩的时候;就特别馋虾米。这孩子神不神?把他娘爱吃的都记住了……” 
多鹤脱口插话;说她自己小时候就爱吃外婆做的干虾米。 
她很意外;自己怎么跟小环搭起话来了:她明明在做和孩子们同归于尽的打算呀!这时小环把她从水里扯起来;抬起木盆一头;把脏水倒出来;让水冲在厕所地面上;一面咂咂嘴;又笑道:“可惜了啦;这水能肥二亩田呢!” 
多鹤看看厕所地面上一层灰色的体垢;不自觉地也笑了。她真的太意外了;怎么竟笑了呢?她不是正在想怎样让三个孩子毫不疼痛、毫不害怕地和她一块走;去做好样的代浪村村民吗? 
这时小环突然想到了什么;丢下多鹤从厕所跑出去;随手带上铁皮门;“咣当”;大锣欢快地敲响了。不久铁皮门又敲了一声大锣;小环手里拿着一个小红布包;打开来;里面一根红线绳上拴了一颗牙齿。是丫头掉的第一颗乳牙。丫头要等小姨回来;把它给扔到一个瓦房顶上去;这样她以后出牙才出得齐整。多鹤用手指尖试了试那颗在奶头不知过往多少回的小牙齿;觉得不行了;她可能做不了那件同归于尽的漂亮事。 
当天夜里;张俭的两个朋友小彭和小石走了;张俭也去上夜班了;丫头悄悄跑到小屋。 
“小姨!” 
“哎。” 
“你有‘黑密促’(日语:Himitu;秘密)吗?” 
多鹤不说话;丫头爬到她床上;她盘起两条腿;丫头坐上去。 
“小姨你是去结婚了吗?”七岁的脸正对着她。 
“嗯?” 
“结婚?” 
“伊也(日语:iie;没有)。” 
丫头松了一口气。多鹤问她听谁说的。丫头又扯出另一个话题: 
“小姨;你跟我们王老师结婚吧。王老师是我们班的班主任。” 
多鹤笑起来。这也出乎她的预料;她居然还笑得“咯咯咯”的。 
“王老师‘苏步拉希伊奈’(日语:Suburashiine;特别好)!” 
多鹤问怎么好。 
“王老师给我一个上海奶糖呢。” 
多鹤抱着她前后晃;一大一小两个身体晃成了一匹游乐园木马。 
“还有;我喜欢的王老师的钢笔。” 
多鹤抱紧丫头。这是夜里十二点。按她预先设想的;她这会儿跟丫头、大孩、二孩已经死了。多鹤搂着丫头;觉得真走运;假如死了;她就听不到丫头这么逗乐的话了。她居然给她当起媒婆来。七岁的媒婆。丫头抬起脸;给她一个缺牙的甜美笑容;多鹤那代浪村人对于死的热情彻底冷却了。 
一个多月以后;小环告诉多鹤;丫头的班主任王老师要来家访。王老师一进门;多鹤差点笑出声:丫头给多鹤保媒的王老师是个大辫子姑娘。丫头一会儿看看坐在大屋床边的王老师;一会儿看看站在大屋门口的多鹤;目光里有一种成人之美的得意。等王老师走了;丫头问多鹤她愿不愿意和王老师结婚;多鹤这才倒在床上挥拳踢腿地大笑。 
又是一个星期日;小环最后一个起床;梳洗过后就带着三个孩子出去了。她说她要带他们去坐船采菱角;但张俭明白她想给他一个好环境跟多鹤过几小时的小日子。 
厨房的门半掩;能听见里面“嗞啦嗞啦”的声响;是烙铁落在浆湿的衣服上的声音。声音一起;一股带花露水味的米浆甜味就膨胀开来。他推开门;多鹤隔着白色蒸汽看着他。十月底;她的宽袖衣衫被两根松紧带箍在大臂上;臂膀几乎全部裸露出来。那臂膀一直没有圆润起来;也许她再也恢复不了先前的模样:圆润、白嫩、稚气。
    “我去买粮。你要捎点啥?”他照例半垂着眼皮问道。 
她两眼的莫名其妙:他什么时候学会请示女人了?她也从来没有让人“捎点啥”的先例。有时小环出去逛商店;会拽上多鹤。两人空手去;空手归;图的是把商店的绸缎、布匹挨个用手指捻过;在镜前比过;相互间讨论过等攒了钱买哪样。也都是小环跟镜子里的自己讨论:红不红?这叫枣红;穿着还不那么浪;啊?还能穿几年红?也就眼下这两年了。攒到五块钱就来扯布;五块钱用得了不?四块多钱就够了。她也会把多鹤拽到镜子前;拿这块布那块布往她身上披:蓝得挺正;瞧这花多细;裁件棉袄罩衣得四块钱吧?等着慢慢攒。攒钱是张家人最大的抱负。攒了钱把爷爷奶奶从佳木斯接来。张家大儿媳在军队做医生;去年改嫁了;不能还让前公婆老住在家里。可两张车票钱且得攒一阵子。 
多鹤摇摇头;又埋头去熨她的衣服。眼睛余光里;张俭穿蓝得发白的工作服的腰部不自在地定了一阵;转身走了。粮店离张家十分钟路程;张俭骑着车五分钟就打了个来回。他把粮倒进灶台下的木箱;从衣兜里掏出一个小纸袋;又长又粗的手指窘迫得乱了。 
“这……给你吧。” 
多鹤打开纸袋;里面有两块包着晶莹彩色玻璃纸的糖果。她看见那又长又粗的手指缩回去;捏成拳;恨它犯贱似的。他把手缩回的瞬间;多鹤正巧从炉子上拿起烙铁;似乎烫着了。她一下子撂下烙铁;上去捧住他的手。 
“没烫着。”他说。其实烫着了指头尖。 
她细细查看。她从来没有仔细看过这个男人的手。手掌上有厚厚的茧;手指的关节很大;指甲坚硬整齐。一双相貌堂堂又有点傻乎乎的大手。 
不知怎么;张俭已经将她抱在怀里。小环说得对;这是最好的讲和。多鹤的委屈总爆发了;他一抱;她就哭成一个无声的泪人。小环说;你要她;比什么都能安慰她。他一连几次地要她。小环多不容易;一人带三个孩子出去;就为了让他俩能过几个钟头的小日子。不能负了小环的苦心。 
多鹤一直闭着眼;短发被涕泪沾了一脸。她像赌咒又像表决心又像讨好他;喃喃地说她要再给他生孩子;生十个、八个。 
开始他听不懂。她的话稍不留心还是一种似是而非的语言。他终于醒悟她在说什么;马上没了热情。再怀孕把她往哪里藏?就算藏得住;怎么有钱养活?现在的一大家子已经让他吃力极了;工厂的补助费、加班费、夜餐费。他都舍不得动;夜餐只吃家里带去的冷馒头。他已经没有任何余力再勒索自己。 
多鹤实在是块肥沃的田野;种子撒上去从来不白糟蹋。她这天远远地站在张俭下班必经的路口;路口堆着一座碎石垒的小山。她见张俭的自行车从铁道坡上溜下来;站在碎石小山头上向他又叫又喊。张俭停住车;她稀里哗啦跟着下滑的石头一块下来;浑身都是连滚带爬的狂喜。 
“我……三孩!”她乐得话语全没了章法。 
“三孩?” 
“三孩;在肚子里!”她被冻得半透明的红鼻子起着细密的皱纹;那种稚气的笑容又回来了。 
张俭抽了一口立冬后阴湿的冷气。她跟他往前走;脸不时仰起;样子像是他这个长辈还欠她这个晚辈一句表扬呢。张俭满脑子的数目;三十二块一个月;加班费、夜餐费、补助全加上;最多不超过四十四块。还吃得起红烧茄子吗?酱油都是金贵东西了。 
周围人不断招呼他:“张师傅下班啦?”“张师傅上白班啊?”“张师傅……”他顾不上回个招呼;连那些在他身上停停又飞到多鹤身上的目光他都忽略不计。他突然想;小环说过;啥日子都能往前混。 
“来吧!”他拍拍自行车后座。 
多鹤坐上去。他一边蹬一边想;这个女人是很会生的;说不定一下子又来个双胞胎。多鹤两只手抓着他帆布工作服的边沿。这么一个不起眼的女人;她那肚子还真是风水宝地;孩子们真爱卧!他的父母瞎碰运气;挑的那个口袋等于摸着彩了。 
晚上小环靠在墙上抽烟;一手撸着他的头发;叫他放心;吃糠咽菜也能把孩子拉扯大;来多少。拉扯多少。多子多福;从来没听说过嫌孩子多的!多鹤的孕期在冬天、春天;等显肚子了;就到附近乡下租间房;藏那儿生去。乡下人有两个钱打发;嘴就给封上了。张俭翻个身:“有两个钱?那么容易就有两个钱了?” 
小环不吱声;手还是胸有成竹地、一下一下撸着张俭刺猬一样的头发。 
多鹤却流产了。春节前她正上楼梯;三个月的胎儿落了下来。她撑着走上四楼;每个水泥台阶上一摊血。她刚进门就听见邻居们大声议论;谁家出了人命?!怎么到处都是血?!议论声聚到了张家门口:了不得了;是张师傅家出事了!捶门的;推窗的;叫喊的堵了半条走廊。多鹤静静躺在热乎乎的血泊里。想着她今后是否还有可能生三孩、四孩、五孩;是否还会给自己生一群亲人;让她在他们眼里看见永别了的父母、舅舅、外公、外婆;看见代浪村的村景、田野、樱花林…… 
也许她失落的这个三个月胎龄的三孩带走了她的生育能力。那流浪的一个多月;那一场场的惊吓、饥饿的后果原来在此。 
外面为张师傅家操心的人越来越多。有人照小石、小彭的做法拉开了厨房的窗子;有人嚷着:“借板凳去!”有人喊:“小环大嫂在吗?” 
小环带着两个男孩逛够了;推着车走到楼下;正看见一个打补丁的大屁股塞在她家厨房窗口。她挑起烟熏火燎的嗓子问那是谁的屁股;大白天偷她家的金条、银元吗?她家可是刚刚少了一个崭新的电唱匣子! 
人们趴在公共走廊的栏杆上;七嘴从舌讲着楼梯上的血迹。 
小环立刻扔下儿童车。一只胳膊夹一个男孩跑进楼梯口。她马上明白多鹤出了事——出了什么事?等她赶到自己家门口;也顾不得问刚才那个屁股是谁的;谁这么大胆。她打开门;反手又将门关严。地上的血已经成了血豆腐;多鹤躺在床上;身下一块椭圆的深红色。她把大孩二孩放在大屋床上;赶紧回到小屋。 
小环用手掌抹去多鹤额上的冷汗。多鹤看看她;两人都不说话。还用说什么?小环从阳台上抓下大孩、二孩的尿布;叠了叠;塞进多鹤的裤子。多鹤又看看她;她看回去。多鹤头一眼看小环;小环就知道她没事;就是累;再说话就累她了。 
    小环去厨房;捅开灶火。窗外人还操着心。随他们操心去;她得赶紧给多鹤煮点糖开水。等多鹤捧着一大缸糖水时;小环才想起她把儿童车丢在楼下了。可她跑到楼下。发现车不见了。那车是小彭和小石做的;车身是两张并排的小木椅;前面挡的横梁可以打开合上;车轮是用轴承自装的;特别好看好使。 小环把煤灰撒在血迹上;一层楼一层楼地清扫;一层一层地骂街:偷了咱们孩子的车给你孩子坐?让你孩子坐出大疔疮来;让他满腚长毒痈;一个痈八个头;流脓淌血淌死他!看我们家人害点妇女病就想来欺负?把女人的脏血泼你家去!让你晦气一辈子!让你生儿子没鸡儿生女儿没眼儿! 
小环骂得扬眉吐气;邻居的孩子们一个个端着晚饭站在公共走廊上做她的观众、听众。小环骂街在朱家屯就是个名角儿。孩子们吃着、看着、听着;不时提一两句台词:小环阿姨;是满腚生大肥蛆;不是毒痛!或者:小环阿姨昨不说一肚子坏下水…… 
张俭听说多鹤流产暗暗地松口气。一个多月后;多鹤还是流血不止。张俭和小环都怕起来;商量要不要请大夫。小环把多鹤扶到一家私立妇幼院;诊断后让多鹤立刻进手术室;因为流产并不彻底。 
手术后;多鹤在医院住下来。 
小环天天傍晚带着三个孩子来看她。第三天下午;小环进了病房;发现另外三个产妇都赶在一块出了院。多鹤睡得头发七拱八翘;小环用梳子蘸了水替她梳顺。 
多鹤突然说她救过一个小姑娘;从她自己母亲手里救下的。她母亲要掐死她。小姑娘叫久美;当时三岁。那么当时多鹤几岁?十六。为什么母亲要杀这个小姑娘?当时好多母亲都把自己孩子杀了。为什么?因为……自己杀总比别人杀好。谁会杀他们呢?战败国的人;谁都会杀;所以崎户村的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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