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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台湾当代小说、散文精选集-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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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冬日寒寒,那年的冬天格外冷,台北的人总是四时节气不分,季节的递换写在百货公司换季打折的广告上,写
在衣服颜色的汰换上,写在办公室空调温度的变化上,就是不在这么透肤彻骨的身体感觉上。所以那年冬天的事格
外清楚,因为冷,特别有一种理性的清澈。
    她的咖啡煮得很好,像是认真学过的,尤其是几种花式口味的咖啡,像爱尔兰、卡布基诺、维也纳等等,都让
客人很满意。但她自己只喝不加糖奶精的义大利咖啡,「苦的滋味,」她皱着眉啜一口她自己煮的义大利咖啡。
    「这才是真的味道,加了糖和奶精的咖啡,喝起来就不是咖啡了。」她轻轻摩着细白瓷杯子的杯口,脸侧着,
削得短短的头发和一对好像可以透过光线的耳朵,她忽然对着她笑了,「像你,总是喜欢把生活搞得很眩印!顾
静静的看着眼前的她,她好像是个没有故事的人,不知道她白天做些什么,也不知道她的过去和现在,只知道她喜
欢红色的衣服,一张三十多岁女人的脸上一对十八岁的眼睛。天天的相处使她们建立起一种超乎僱佣关系的友情,
她很自然的向她倾诉心事,包括隐私的梦。
    「有时候我自己都怀疑我说的梦到底是不是我做的梦,说的过程里好像它就变成一个独立存在的故事了。」
    她一边清洗咖啡杯一边和她闲聊,然后就着衬衫的下摆拭净手。店里只有一桌客人,娓娓的海顿絃乐四重奏流
淌着「蔚蓝海岸」的夜晚。
    「只有像你这种对现实生活不满的人才会这么勤於做梦。」她笑笑,另起炉灶煮一杯客人要的摩卡。「你的生
活太琐碎了,如果没有你的梦来统一起来,恐怕早就四分五裂了。」她熄掉火移走咖啡壶,端过一个全白的杯子,
缓缓的注入滚烫的咖啡。
    「好真实的梦,就好像掉到另一个时空里,我可以清楚知道梦里的女人在过着什么样的生活,有着什么样的感
觉。」她恍惚的叙述着。
    ◆
    她一直努力寻找被收藏起来的翅膀,那是她的爱与自由,青春与生命,那是被强行拭去的记忆。
    她几次三番的套问他,他总是惊诧的睁大眼睛,「什么?什么翅膀鬼东西。」然后,安抚的拍拍她的头,好像
哄孩子似的说,「别说这些傻里傻气的话了,你是我的妻子,是我们三个孩子的妈,是一个温柔娴静的女人,哪来
什么翅膀,一定是你这阵子太累了。」她无助的流着眼泪,任他轻轻解开单薄的睡衣。身体里游动着一种始终不能
切实描述的模糊的欢愉,而同时是绝望的,无告的,就像她再也找不回她的翅膀。
    她仅仅是渴望一种可能,一种确认自己的身世、重新飞翔的可能。那个雪白的婚礼上,她看见他和父亲交换的
眼神,祕密而喜悦的,她知道父亲把藏匿翅膀的地点悄悄的转告了他。
    她模仿母亲忧郁而温暖的身姿。准确的记住他回家的时刻,煮他和孩子爱吃的菜,在厨房隆隆的抽油烟机声响
里辨认三个孩子清脆而各异的谈笑,以及他,没有说话却垄断整个家的巨大的沉默。她安静的料理着手边的食物,
剖开的鱼,像她裸的易受伤的心。非常安静的幸福,可是,她想念她的翅膀。
    ◆
    像蛇一样的冰冷光滑的夜,灰黄色的巴士,斑驳的广告招贴和飞溅着雨雾的透明窗玻璃,不知道为什么觉得疲
倦,张着敞亮的灯的车厢,外头是沉沉的黑,没头没脑的黑,台北的街道像外星球的路面,充满无法想像的曲折。
    她直直的瞪着变成镜子的窗玻璃,安静而苍白的容颜,单薄的唇非常生硬的抿着,两只眼睛距离很远,整个脸
因此有一种契阔的感觉。
    身边的她沉默着,鲜红色的上衣在投进车里的闪烁街灯映照下,变成沉沉的猪肝色。垮垮的大包包赘在她们之
间。
    这个世界仍照着原来的速度运转,没有一点异样,只除了她掏空的身体。白晃晃的手术室,下体冰冷的药水,
她的意识很快坠入一个昏昏沉沉的暗处,像梦境,她扶着四壁光滑的黑暗,她看见她的子宫抽搐着要挤压出那不被
欢迎的血块,扭曲的子宫好像有五官表情,她看见表壁流出红色的眼泪。只是几分钟的事吧。除了一阵一阵的痛,
她竟觉得恍若无事。「医学太进步了,拿个孩子比治感冒还容易。」一身灼灼红衣的她在休息室对着一脸苍白的她
嘲弄的说。
    连着一个星期都梦见迷路,昏黄的天色,她在一条条熟悉的道路上来回行走,分明知道的,可是就是到不了她
要去的地方,有时是回家,有时是上学,画面里的她有时年幼有时衰老,总是迷路,她骇得一身冷汗。
    「要不要买点什么补一补,看你白得像只鬼。」她握握她微汗的手。
    「不要了。」她疲倦的侧过脸,「让我再睡一会儿,好累好累。」她在自己的话声里跌落梦境。她在清醒的最
后一瞬看着她,公车飞快的驰过这个荒芜的城市,她的脸在幽微的光线里若隐若现,她模糊的想确定点什么,但终
竟乏力的睡去。
    ◆
    水龙头哗哗的沖着,洁白的声音,一股一股的水在她的手心柔软的流动着,流理台前的窗半开着,太阳迟迟的
晒着铁窗上搁着的砧板,对门的洗衣机急喘喘的叫着,吃力的绞着衣服,太阳晒不到的地方有点荒凉,阴阴的水渍
不着形迹的从阳台底下流出去。
    时间在她的厨房里静止了。早晨十点钟,他和孩子都出门了。她慢慢的洗菜,脸上带着朦胧的微笑,她耐心的
等待着她的试验。
    她换上整洁的衣服,把头发整齐的挽在颈后,庄严,安静的走上桃心木餐桌,然后,缓慢而优雅的挥动手臂,
一次,两次,三次,速度愈来愈快,配合着手的挥动,她轻巧的跃下餐桌。唉。她绵长的歎息,仍然稳稳的落在地
面上。她有几秒钟的挫折。「一定可以的,多试几次一定可以的。」她低声的哄小孩似的对自己说。
    然后,再轻巧的跃上餐桌,她的手臂终要变成翅膀的,她微笑着挥动她细瘦的手臂。眼光渺远的投向天空。
    ◆
    她知道不能再继续了,她的力气已经衰竭。
    他的妻子去香港出差两天,他很兴奋的要她随他回家过夜──他和他的妻子的家。他们持续六年多的恋情除了
前一年因为同在一个办公室工作而有接触之外,其余的时间都是在餐厅和旅馆进行。
    美妙的夜晚,她穿上黑色性感内衣取悦他,他们在客厅的地板上缱绻欢爱,厚厚的窗帘掩住外面的灯火,他们
在一个禁地里掠取片刻的欢愉。她压抑着她的呻吟──总觉得这些浪声会像回音一样缭绕,直到他的妻子出差回来。
    她微玻ё叛劬此纳袂椋谎募で校谎目衤遥不堆啊栋憔胖馨搿返木缜椋谒纳砩霞仿
油和蜂蜜,还有冰块,她忍受着身上的黏腻和冷,只因为他喜欢,或者她也喜欢,她不确定,可是他说她该喜欢的。
    那天晚上,光滑的花岗石地板上,他重操旧术的与她欢爱,她诱惑的款摆腰肢,想再点燃他们之间初时如电光
火石的热情。她一遍一遍思想他当初的浪漫,那是炎夏,坏了冷气的办公大楼简直是炼狱,她摇着手绢取一点风,
漫漫的说,这样的天气能有一碗冰吃多好。只是闲闲的一句话罢了,他走了十几条街去买了冰来,回到办公室只剩
冰水了,他歉然的笑了,像个孩子似的。
    他搓揉着她的肩她的并不丰盈的乳房她细细的腰,像做体检似的验过全身,然后才放心的,激烈的进入她的身
体。她想起她的二十五岁生日,早上来上班的时候,桌上有一张卡片,满满写着iiiiiiiiiiiiiiiiiiiiiiiii ,她
诧异的猜测这一连串的i 是什么意思,翻过卡片的背面,他张狂的字迹潦草的写着:这是生日蜡烛,祝你生日快乐。
    她不知道这些是不是就是爱。她热烈的反应他,在这个故入禁地的夜晚。
    他沉沉睡去的时候,她反而清醒得通体透明,她起身巡视这另一个女人的家,窗台上的夜来香张开身体散放着
野蛮而浓郁的香,她裸着身体在客厅、卧房、餐厅、厨房一一走过,梳妆台上打开忘了关上的乳液罐子,散在床头
柜上的耳环,绣着北极星图案的可爱床罩,整齐乾净的杯盘碗筷,那个女人刚走,因为她的离开,所以她的存在变
得特别真切。她假装自己是她,优雅的在她的家具用品之间走过,优雅的,好像自己真的是她。她俯身看着自己的
男人,睡得好沉好沉,她读着他紧闭的唇和眼,轻悄的细心的,用自己的唇再读一遍。
    晨光从半掩的窗帘里照进来。她睁了一夜的眼睛看来并无倦意。
    「醒得这么早,」他夸张的打了个哈欠,抹抹下巴一夜窜生的青青鬚田,顺便潦草的吻她。「快起来梳洗,我
上班要迟到了。」
    她像在自己的家里一样,淋浴,上妆,换衣服,把所有的抑郁和伤感裹在细緻的包装里。她拿起那个女人的香
水细看,和他送的同一个牌子。或者,他还是喜欢固定的香味。她漠漠的走出来穿鞋,弯下腰拉鞋跟,然后回头看
他。
    她回头看他,他衣履整齐的蹲在地上,正细心的搜索她掉落的头发,那长度和她的妻子明显不同的头发,他的
背影那么迟缓,她从外面的光里看他,他彷彿匋匍在地的一只爬虫类,她看着他拣她的头发,细心的湮灭証据,乏
力的感觉让她几乎站不住脚,太卑微了,她眼泪忍不住掉下来。她悄悄拉开门,刮人的冷风吹来,她浑身一颤。
    因此,她知道不能再继续了。
    ◆
    深夜,他轻微起伏的鼾声像温柔的背景音乐,阳台的窗帘掀动着,是风,她悄悄的起身,光裸的足踝踩在冰凉
的地板上,她用脚尖小心的试探着地面,走出阳台,美好的星空在她的怀抱里,她爬上阳台的栏干,侧着身体揣想
飞行的姿态。她摇摇晃晃的站起来。
    她需要更恰当的高度,她优雅的挥动她的手臂,一次,两次,三次,速度愈来愈快。
    ◆
    「嗳,你每天提着这么个大包包,不累吗?装什么东西啊,得这么每天进进出出的背着。」她拍拍她那个沉甸
甸的米白色大包包,笑笑问她。
    生意愈来愈冷清,除了几个固定的熟客演化成朋友还来捧捧场,店前的捷运工程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可能完工,
那些围篱好像生了根,似乎三年两载还不想走。她可有可无的撑着,过了十点经常只有她们两个人,她似乎没有必
要僱人增加开销,只是,一个人太寂寞了。
    「那是我的行李啊,随身带着,所以那里都可以是我的家,落脚的地方。」她俏皮的说。
    「说真的,你到底住那儿?认识你几个月了,连你住那儿是什么身分什么职业都不知道,好像有点奇怪。」
    她问。
    「可是,你不知道这些,我们不也过得好好的,那些多余的背景资料只是提供你确认一个人的社会存在。
    而我,只是在这儿为你工作,和你谈天,做你的朋友,这样简单的存在不也很好。」她回答。
    她凝视着她的眼睛,忽然觉得有一种异样的熟悉,她黑白分明的眼睛彷彿未经世故,深邃而空洞。她很想知道
她多一点事情,一个人不可能没有故事的。
    「你让我想起我做的梦,有一阵子老是梦见电梯,梦见自己站在电梯上无法控制的被推送向前,看不出来是什
么地方,只有面目模糊的人在两边晃来晃去,可是有一张女人的脸很清楚,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可是我看得很清楚,
就像你这样的女人,脸上没有故事,像雪一样洁白的眼睛。」她着迷的描述着。
    「是吗?」她淡淡的笑笑,「或许你才是那个女人。」
    ◆
    她的眼睛变成一口泉,日日夜夜涌着泪水。
    她被覆在白色的被子里,她知道自己一天一天的萎缩退化,房间里一直有人来来去去,俯下身子柔声的说着些
什么,她不知道,只知道阳台被锁起来,厚厚的窗帘不分白天晚上的垂盖着,以致她失去了时间感。
    「给我一点风,一点点就好。」她低声的说,可是显然没有人理会她,他们只是有秩序的来,俯身,低低的笑
着,说着什么,然后离开。
    他则一直坐在远远的椅子上,忧愁的瞪视着她,厉声的,一遍又一遍的重覆:「算你命大,只是三楼,算你命
大,没摔死你。」
    ◆
    唯一的一次,她们去远方旅行。
    她把「休息三天」的红纸贴在店门口,快乐的招呼她进她的小白祥瑞,她穿着红衬衫和牛仔裤,腰际绑着毛线
外套,仍是米白色大包包。而她除了一大包行李之外,还採买了许多食物放在后车座。
    「你真夸张,又不是搬家,那么大包小包的。」她惊歎的看着她的累赘行李。
    「嗳,多带一点嘛,如果找到合意的地方,索性就不回来了,反正我如果消失了,也不会有人发现,就算有人
发现,也不会有人在乎。」她轻松的耸耸肩。
    她沿着地图的标示南行,尽量往山里去,天气虽然冷,但是很乾燥,冬天的萧索景致,回旋的山路上只见云和
乾枯的枝桠切割着天空和山峦,她希望一直走着,就像桃花源的故事,遂不知所踪。可是她离不开台北,她知道。
    连这一点小小的想望也是虚无的。
    「我们在这个小山泉边停一停,好吗?这里景色很漂亮,而且很接近天空。」身边一直无话的她转过头来热切
的建议。
    没有名字的地方,泉水很冷很清,她把车停在一个山洼里,高高的树和天空,没有云,风一阵一阵的吹来,冷
而具体。
    她站在山路边上,风吹乱她细细的短发,她的大衬衫被风鼓满,瘦瘦的她立在空洞的衣服里。
    她忽然回头对着她笑,感激的,温柔的,她优雅的挥动着她的手臂,一次,两次,三次,速度愈来愈快。
    她大骇,尖叫着奔向她。
    她惊骇的捉住她的手臂。整个天空在她的张惶中像梦一样旋转。
    ◆
    她游走在二十几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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