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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5章

琼瑶文集-第44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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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嚷着,她转过身子,忽然夺门而出,向外面狂奔而去。穿过街道,奔出小镇,她在寒风和夜色里,扑向嘉陵江边。流水在呼唤她,死亡在等待她,她哭着跑向那熟悉的枯柳之下,越过草丛,对着那滚滚涛涛的江流冲去……她扑进了一个男人的怀里,一只胳膊承住了她的身子,一个男性的声音沉着的响了起来:〃什幺事值得寻死?梦竹?我跟了你半天了!〃

    她抬起头来,是杨明远!她挣扎着,哭叫着喊:〃请你让我死,请你让我死!请你让我死!〃

    嚷完,她浑身一软,就昏然的失去了知觉。

    这是一个安静的、严肃的、小小的婚礼,在重庆市一家不著名的小餐厅内举行。从新人,到宾客,到证婚人等,总共只有一桌酒席。证婚人是王孝城,主婚人由于男女双方都无家长,也就省略了。简单的填了结婚证书,交换了戒指,就算婚礼完成。没有人致辞,也没有人闹酒,只放了一串小小的鞭炮。

    喜宴上的空气凝肃而不自然。梦竹穿著件水红色的旗袍,淡淡的施了些脂粉。因为还在戴孝期中,鬓边簪着一朵白色的小绒花。乌黑的披肩长发,衬托出一张白皙、消瘦、楚楚可怜的脸庞。和一般新娘不同,她的眉目间找不到丝毫的喜气,相反的,却带着一抹淡淡的忧郁。那对大大的沉默的眸子里,似乎时时刻刻都蒙着一层泪影。每当客人和她说话时,她的长睫毛闪动之间,总给人一种立即要堕泪的感觉。杨明远呢?一件簇新的锦缎长衫替换了平日的阴丹士林布。这是和往日唯一的一点不同的地方。他也没有一般新郎的洋洋得意,只显得稳重、沉着、和严肃。由于新郎新娘都那样若有所思和默默无言,客人们也就没有一个提得起兴致来笑闹。王孝城竭力想放松桌上的空气,暗暗的拉了拉小罗的衣襟,示意小罗活泼一些。但,平日爱闹爱笑的小罗,今日却成了个没嘴的葫芦,除了闷闷的喝酒吃菜之外,几乎什幺话都不说。其它的客人,像胖子吴、许鹤龄、大宝、二宝、三宝……等,也都闷不开腔,以前那份豪情逸兴,似乎已荡然无存。

    王孝城咳了一声,眼光在席间溜了一圈,没话找话说:〃南北社成立了半年多,总算撮合了一对好姻缘,不知道我们之中,谁会做第二对结婚的?小罗,该轮到你们了吧?还是胖子吴?想起来,大家在国泰戏院里第一次相遇,好象还是昨天的事一样……〃

    〃可不是!〃小罗勉强提起精神来应和:〃我还记得那天我在戏院里闹笑话,在戏院门口出丑,假若不是何慕天……〃

    萧燕在桌子底下,狠狠的捏了小罗一把,小罗痛得叫了起来,话打断了,他愣愣的瞪着萧燕,嘟起了嘴。王孝城立即打了一声哈哈,乱以他语说:〃我还记得小罗追求过舒绣文,不知写了多少封情书!〃

    〃见鬼!〃小罗叫:〃喂喂,包涵点好不好?〃

    大家都笑了起来,但这笑声那幺短暂和尴尬,每个人都像戴了面具般虚伪和不自然。尽管人人都有心调和席间的气氛,可是,欢乐已悄悄流逝,不知何时起,往日这无拘无束的一群,已蒙上了一层成熟的忧郁。没有人能出自肺腑的欢笑,也没有人说得出由衷的祝贺。一餐喜宴,很早就草草的结束了。杨明远和梦竹站在餐馆门口送客,大家带着勉强的笑容,和一对新人一一握别,喃喃的说一些模棱的祝福。到最后一向沉默寡言的许鹤龄和梦竹握手时,才突然激动的拥住了梦竹,含着泪说:〃梦竹,我们都那幺喜欢你,希望你能得到快乐,真正的快乐。一切苦难,都该远离开你!你那幺美,那幺好,那幺无辜和善良!〃

    梦竹迅速的转开了头,泪水在她眼眶中汹涌,她必须用她的全力去遏制住想大哭一场的冲动。许鹤龄这几句真心话一说,倒把大家的假面具都揭掉了,萧燕也冲了上来,握紧了梦竹的手说:〃真的,梦竹,你不要再躲开我们,南北社依然存在,让我们继续在一块儿玩,继续追寻欢乐!〃

    接着,男孩子们也一涌而上,把一对新人包围在中间。小罗抓住杨明远的肩膀说:〃明远!好好珍惜你得到的!好好照顾我们中间这朵最娇嫩的小花!〃

    于是,你一句,我一句的,场面重新热闹了起来,真正的祝福像潮水般涌到。梦竹含着泪,被这群热情的朋友弄得情绪激动。明远带着个淡淡的微笑,沉静的接受着大家的鼓励和祝贺。终于,客人们去了。王孝城是最后离开的一个,他一只手握着明远的手,另一只手握着梦竹的手,微笑的凝视着他们。然后,他把梦竹的手放进明远的手中,用自己的手紧紧的阖着它们,含蓄而语重心长的说:〃姻缘都是前生注定,别辜负月下老人为你们费心牵上的红线,希望你们的手永远握在一起!〃

    说完,他微微一笑,掉头而去。梦竹目送他的影子消失,泪光迷蒙中,什幺都看不清楚了。

    踏着月色,一对新人在春寒恻恻中回到沙坪坝,新房设在梦竹的旧居中,就用梦竹原来住的那间屋子,换上一张双人床,算是新房,两人走进屋内,奶妈迎了上来,吃力的挪动着小脚,先抓住梦竹的手,老眼中闪着泪光,颤抖着声音说:〃恭喜小姐!〃

    然后,她双腿一屈,就对明远跪了下去,泪水沿着脸上的皱纹奔流,颤巍巍的说:〃奶妈给姑爷请安!〃

    〃哎呀,奶妈,你这是做什幺?〃明远一惊,慌忙拉住奶妈。奶妈用衣服下摆擦了擦眼睛,哽咽着说:〃我们小姐年纪轻,不懂事,姑爷要多多原谅她一点。〃明远点点头,深深望着奶妈说:〃你放心,奶妈。〃

    奶妈剔亮了桌上的灯,罩好了灯罩,悄悄的拭去了眼角的泪珠,再泪眼模糊的望了明远和梦竹一眼,就向门外走去,一面轻声的说了句:〃天不早了,你们也早些睡吧!〃

    门关了起来,室内剩下明远和梦竹两个人了。

    梦竹倚着桌子伫立着,低垂着头,望着桌子的灯影发呆。

    灯光射在她的脸上,小小的脸庞微漾着红晕,眼睛是黑蒙蒙的,若有所思的凝视着桌面。明远轻轻的走到她的身边,用手指绕起她的一绺黑发,然后,他的胳膊圈住了她,温柔的低唤了声:〃梦竹!〃

    〃嗯?〃

    〃想什幺?为什幺不抬起头来?〃

    梦竹慢慢的抬起了头,眼光怯怯的迎住明远的眼光,用舌头润了润嘴唇,她微蹙着眉梢,低低的说:〃明远,你不会后悔?〃

    〃后悔?〃明远故意不解问,〃后悔什幺?〃

    〃娶我。〃她轻轻的吐出两个字。

    明远凝视着她,好一会儿,才说:〃梦竹,我认为我已经对你说得很明白了,你肯嫁我,是我的光荣和快乐,〃他把她的头揽在自己的胸前。〃你放心,梦竹,我会爱那个孩子,像爱我自己的孩子一样。以前的事都过去了,别再把它放在心上。让我们一起来创造一个最美满的,最可爱的小家庭。好吗?〃

    梦竹把头埋在明远的怀里,不能遏止自己的泪水迸流。依稀恍惚,她回到河边寻死的那一天。醒来,发现自己躺在河边的草地上,明远正用一块大手帕掬了清凉的河水敷在她的额上。然后,在小茶馆中,她哭泣着,和盘托出自己整个的故事,明远深深的凝视着她,静静的倾听着她。她呢,就像走投无路的人突然找到一个亲人一般,把自己所有的委屈、悲哀、隐秘都一股脑儿的倾泄了出来,说了哭,哭了说,自己也不知道说了多久。于是,明远握住了她的手,用种坚定的,果决的声音说:〃嫁给我!梦竹,我要你,和那个孩子!〃

    她吃惊的张大了嘴,抬起泪雾朦胧的眼睛,怔怔的望着他。

    〃你懂吗?〃他继续说:〃我向你求婚,梦竹。〃

    她呆了好一会儿,才愣愣的摇了摇头。

    〃谢谢你,明远,〃她说,叹息了一声。〃你是个好人,我不愿意拖累你。你不必这样做……〃

    〃你根本不明白,〃明远用一种迫切的语气说:〃我要你,你懂吗?我爱你,你懂吗?如果你不嫌我穷,看得起我,请你嫁我吧。我会好好待你和你的孩子。我不会芥蒂你以前的事的!〃

    梦竹仍然摇头。〃不!〃她轻声说。

    〃请你!梦竹。〃他恳求的望着她:〃请你!你的孩子是无辜的,生下他来,我愿意负起一个丈夫和父亲的责任,请你接受我的求婚!〃

    〃可是,〃梦竹凝视着他说:〃这是不合理的,你为什幺要做这种牺牲呢?〃〃牺牲!〃明远叫,握紧了她的手:〃如果能得到你,是我最大的光荣和快乐!我娶你,不为了你需要解决问题,而是为了我爱你,渴望能得到你!〃

    梦竹凄然一笑,幽幽的说:〃明远,你是个好人,你这样说,是为了顾全我的自尊心,是吗?〃泪水滑下她的面颊,她把他的手贴在自己满是泪痕的脸上。〃到现在,我还有什幺自尊?你不嫌弃我,不鄙视我,我还有什幺话说?如果你真要我,你有那幺大的胸襟和气度,那幺,我愿意服侍你一辈子!〃

    就这样,两度订婚、却嫁了第三个人!人生的事情何等的不可思议,倚在明远胸前,她的泪浸湿了他的衣服,明远托起她的脸来,拭去她颊上的泪痕,对她安慰而鼓励的笑了笑:〃新婚第一夜,怎幺就这样眼泪汪汪的,好意思吗?〃

    她闪动着睫毛,新的泪又涌了出来。用手环抱着他的腰,她激动的紧倚着他喊:〃明远!你那幺好,那幺好,那幺好!我只有尽我的全力来做一个好妻子,才能报答你这一片深情!〃

    何慕天终于回到了沙坪坝。

    他怀中是张离婚证书,经过了将近三个月的苦战,他总算得到了这张离婚证书!蕴文签这张证书时那森冷的微笑仍然浮在他的眼前,她那恶意的诅咒也依然荡在他的耳边:〃她不会嫁给你!她绝不会嫁给你了!你就是有了这张证书也等于零,你不会得到她的!〃

    〃我会得到她!〃

    〃你不会!〃她大笑着。〃我的情报比你多,她已经嫁人了!〃

    〃你撒谎!〃他说。

    〃信不信由你!〃她说,把证书丢在他的脚前:〃拿去吧!去娶你的李梦竹,你的小粉蝶儿吧!只是,不知道这小粉蝶儿已飞向何家?〃

    不会!他肯定这一点,梦竹会等待他!尽管他逾期不回,尽管他曾因为情绪恶劣和酗酒而有长时间没给她写信,但他知道她会等待他!现在,他将把一切真相向她坦白,她会原谅,她会了解,他知道!梦竹,那个小小的,善解人意的女孩!每当他想到她的时候,他总觉得她就是他心脏的一部份,那样亲近,那样密切,又那样的与他不能分割!

    推开了他们曾共同居住的那间小屋的门,迎接着他的是厚厚的灰尘和凉凉的空气。他愕然的四面张望,空洞洞的房子里没有一丝一毫〃人〃的气息,桌子、椅子上全是尘土,阖拢的窗格上,一只蜘蛛正悠然自在的结着网。他在室内兜了一圈,无意识的喊了一声:〃梦竹!〃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屋内散开,显得单调、落寞、而寂寥。

    拉开橱门,他的衣服箱笼等仍然好好的放在里面,梦竹的东西却已全部失踪,只有那只白毛的玩具狗满是灰尘的缩在墙角。他像旋风似的卷到了房门口,吃惊而惶乱的喊:〃梦竹!〃

    房东老太太从走廊的那一头走过来,扶着拐杖,对他点点头说:〃何先生,你的房租已欠了两个月!你还租不租?〃

    〃梦竹呢?梦竹在哪儿?〃他文不对题的问。

    〃你那个女娃儿吗?〃房东老太太撇撇嘴,不屑的说:〃嫁人了!那个小妖精!呸!不要脸!〃

    〃梦竹?梦竹!〃何慕天张皇四望,不祥的感觉像阴云般对他罩了下来。冲过了房东老太太的身边。越过了那苍凉的大院落,穿过街道和小巷,他直奔往梦竹家中。在梦竹的家门口,他发狂似的扣着门环,等了一世纪那幺长久,才听到有人来开门。门打开了,门里,是张口结舌,目瞪口呆的奶妈。他扶着门,急切的问:〃奶妈,梦竹呢?〃

    奶妈瞪大了眼睛望着他,那样子就像他是来自火星的一个怪物,好半天,她就瞪着眼睛一语不发。何慕天的心向下沉,抓住奶妈的手,他摇撼着说:〃奶妈,梦竹呢?梦竹在哪儿?〃

    奶妈像触了电一般,立即把手从他的掌握中抽了出来,向后连退了两步,哑着嗓子说:〃你……你居然有脸再来!〃

    接着,〃砰〃然一声,大门在他的眼前阖上了,差一点把他的鼻子都夹进门缝里。他一愣,立即想推开门,但,门闩已经闩上了,他扣着门环,嚷着说:〃奶妈!奶妈!奶妈!〃

    门里寂然无声,他感到全身热血沸腾,这是怎幺回事?摇着门,打着门,他发狂似的在门口大嚷大叫。于是,门又打开了,他惊异的发现门里站着的是一个男人。

    〃你?杨──明──远?〃他诧异的问。

    明远屹立在那儿,满面寒霜,冷冷的望着他,像一座坚硬冷峻的冰山。

    〃你找谁?〃明远板着脸问。

    〃明远──〃何慕天愣愣的说:〃梦竹呢?这是──怎幺一回事?〃

    〃梦竹?〃明远狠狠的盯着他。〃梦竹和我已经结婚了,请你以后不要再来打扰她!〃

    〃你──梦竹──结婚?──〃何慕天讷讷的说。

    〃你不信吗?〃杨明远扬了扬头:〃去问小罗他们去,去问王孝城他们去!我们是正正式式的结婚!有证人,有婚礼,有仪式!梦竹现在是我的妻子,我警告你,何慕天,别再来惹她!〃

    几句话说完,又是〃砰〃然一声门响,何慕天再度被关在门外。他睁大眼睛,直直的瞪视着那两扇黑漆的大门,脑子里如万马奔腾,眼睛前金星乱跳。好一会儿,他的意识才回复了一些,用背靠着门,他呆呆的伫立着,梦竹嫁给了杨明远!这不可信,又像是真实的事实!三个月,天地竟然已经变色!这是怎幺一回事?

    时间不知过去多久,他的双腿已站得麻木,暮色正在大街小巷中扩散。他站直了身子,勉力的振作了一下,拖着沉重的步子,缓缓的向中大宿舍走去。无论如何,他要找到胖子吴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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