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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6章

琼瑶文集-第44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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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胖子吴,特宝,及另外三宝都一一寻获,何慕天突然发现世事已经全变了!胖子吴他们用一种陌生的神态来迎接他,没有人对他表示欢迎,只表示了淡淡的惊讶和浓重的冷漠。胖子吴用一副置之事外的态度说:〃梦竹和杨明远的事吗?我知道他们结了婚,详细情形,你最好去问小罗和王孝城!〃

    特宝和三宝们根本把头掉开,装作没听到他的问话,他凝视着旧日的朋友们,友谊已经不存在了!他看到的是敌意的眼光和轻蔑的神情。摔了摔头,他毅然的走出中大,渡江直奔艺专,好不容易,他找到了小罗。小罗愕然的望着他,惊异的张大了嘴,他抓住小罗的肩膀,喘息的说:〃你必须告诉我,我离开的三个月里发生了些什幺?〃

    小罗犹豫的望着他,嗫嚅的说:〃这……应该问你!〃

    〃问我?〃

    〃梦竹和杨明远结婚了,如此而已!〃小罗冷淡的说。

    〃可是──为什幺?〃何慕天叫。

    〃为什幺──?〃小罗重复着何慕天的话,直视着何慕天的脸:〃慕天,我一直很欣赏你,但是,你不该欺骗梦竹。明远会好好待她,你就饶了她吧!她是那样善良的一个小东西,你怎幺忍心玩弄她?说实话,我们全体为她不平,现在她已经结婚,生活得很平静了,希望你别再来麻烦她了!〃

    说完,小罗挣开了何慕天的手,扬长而去,连头都不回一下。何慕天呆立在男生宿舍之前,浑身像浸在冰流里,脑中昏乱得无法思索。然后,他看到了王孝城,后者走到他身边,算是所有朋友里对他最和气的一个。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小罗告诉我你来了,慕天,事到如今,你为什幺还要回重庆?〃

    何慕天凝视着王孝城。

    〃假若大家已经判了我的罪,我只想知道罪名是什幺!〃他憋着气说。

    〃你还不知道?〃王孝城诧异的说:〃梦竹到昆明去找你,你知道吗?〃。

    〃她──到昆明去找我!〃何慕天叫,脸色顿时变成惨白,瞪着王孝城,体内所有的血液都凝固了。

    〃她去找了你,没见到你,却见到你的妻子,〃王孝城说:〃你懂了吗?从昆明回来,她就和杨明远结了婚!〃

    何慕天点点头,他明白了,一切都明白了。转过身子,他像一个梦游病患者般荡出了艺专,摇摇晃晃的,轻飘飘的向前面走去,踏过了草地,走上了石板小路,嘉陵江的水静静的流,岸边的垂杨正抽出了新绿。这是春天!春天,他已经没有春天了!从一块石板走上另一块石板,再走过一块石板,再走过一块石板……人生的路如此漫长,却必须一步一步的走下去。树荫、河岸、垂柳、小茶馆、南北社、友谊、爱情……他用袖子抹去了脸上的泪痕,她已经结婚,生活得很平静……他笑了!摸出了怀里的离婚证书,拋进了缓缓的江流之中,嘉陵江静静的流,证书在水面轻轻的飘,轻轻的飘。但是,一会儿,也就飘远了,消失了。这张离婚证书,一半财产换来的,家中还有个无母的小婴儿!他在河边的石级上坐下来,用手托着头,凝视着水面的洄漩和涟漪。然后,他笑了,他又哭了。喃喃的,他念着自己填过的词句:〃逝水流年,人生促促,痴情空惹闲愁!……叹今生休矣,一任沉浮,唯有杯杯绿醑,应怜我,别绪悠悠,从今后,朝朝纵酒,恣意遨游!〃

    恣意遨游!遨游向何方?站起身来,他仰天长笑。踏着夜雾,他走了!重庆的同学们再也没有看到过他。

    民国三十四年,抗战胜利。

    民国三十五年复,梦竹跟着杨明远离开了重庆,带着一女一儿,随着艺专复原到杭州。

    船离开了码头,重庆市越来越小,越来越远了。梦竹站在甲板上,望着那居住了二十余年的山城隐进了云天苍茫之中。再见了,重庆!再见了,曾经有过欢乐,有过悲哀,有过该埋葬的记忆的地方!再见了,老奶妈!再见了,南北社的朋友们!船愈走愈快,江面愈来愈阔。在涛涛滚滚的江流中,她看到了那个梳着小辫子,追寻着欢笑和梦想的少女,正徜徉于嘉陵江畔。〃也再见了!〃她对逝去的那个自己说。泪蒙住了她的眼睛,模糊了她的视线。依稀仿佛,她记起小茶馆,南北社,击着茶壶高歌的岁月……

    〃逝水流年,人生促促,痴情空惹闲愁……〃

    痴情空惹闲愁!但是,痴情也好,闲愁也好,都已经过去了!

    〃梦竹!进来吧!该给晓白冲奶粉了!〃明远在船舱中叫。

    她对茫茫的天际再依依的望了一眼。

    〃哦,来了!〃她说,拭去了泪,摔了摔头,跑进了船舱里。

    第三部

    时间:一九六二年秋地点:台北几度夕阳红一场愁梦酒醒时斜阳却照深深院几度夕阳红夜,静静的张着。

    梦竹躺在床上,睁大了眼睛,望着黑暗中的房间。窗外没有月光,到处都是黑黝黝的一片。夜,真静,静得可以听到自己脉搏的跳动声。远远的,有一声火车的汽笛响,悠悠然,绵绵然,从黑暗的旷野中传来,她几乎可以联想到火车轮子滚过轨道那种机械的声音:轰隆却嚓:轰隆却嚓……这单调的车轮声和她的脉搏跳动声糅和成了一片,轰隆却嚓,轰隆却嚓……接着,思想的齿轮也加入了旋转,无止无休的滚动,轰隆却嚓,轰隆却嚓……

    白天发生过的事仍然在脑中不断的映现,无法驱除,也无法逃避。〃为什幺?为什幺?为什幺?〃晓彤绝望的呼叫也依旧在耳边反复回荡。为什幺?千千万万过去的片段,点点滴滴回忆的毒汁,一起在脑中翻搅。她怎能告诉晓彤,那一段丑恶的过去,和那一个魔鬼般的人物──何慕天!她怎能对女儿说:〃逃开那个人!逃开他周遭一切的人物!〃她怎能在充满了美梦与幻想的女儿面前,揭开一个最最〃丑恶〃的〃真实〃!她不能!她不能!她不能!

    〃妈妈!你一定要告诉我,到底是怎幺一回事?〃

    晓彤哀求的声调,绞痛了梦竹每一根神经。但是,她不能!她不能!她不能!一切的过失,一切的罪恶,一切的错误,一切心灵上的负荷,她都愿意独自承担,可是,为什幺晓彤要再搅进这样的恋爱里?何慕天的内侄!何慕天的内侄!

    何慕天!她已经费了十八年的时间,来设法遗忘这个人,但,为什幺他又重新来搅乱她的生活?破坏已有的平静?难道她命中注定无法摆脱这个魔鬼?晓彤,天下的男人那幺多,为什幺偏偏爱上何慕天的内侄?

    〃妈妈!你告诉我,请你!妈妈,魏如峰有什幺不好?妈妈,你告诉我!〃

    魏如峰有什幺不好?只有一点不好!他不该是何慕天的内侄!而这唯一的一点〃不好〃,已胜过了他千千万万的优点!

    晓彤的眼泪,晓彤的泣诉,晓彤的哀求,都无法使这一点〃不好〃化为虚无!但是,她怎能告诉她?怎能告诉她?怎能告诉她?

    明远在她身旁辗转反侧,她侧卧着,背对着明远,瞪视着黑暗,身子一动也不动。她知道明远和她一样没有睡着,她可以由他紧迫的呼吸声辨出他激动的情绪。因而,她努力调匀自己的呼吸,维持身子的固定位置,她希望明远当她是睡着的,而不来和她讨论。她渴望能逃避去面临那份现实,逃避和明远去讨论那份现实!虽然她知道这迟早是逃避不了的,但,她却那样恐惧明远再提到它!长时间的瞪视使她的眼睛酸涩肿胀,她试图闭上眼睛,而每当眼睑阖拢,她就会看到成千成万个妖魔鬼怪,在她面前执杖携械的狂歌狂舞,这些妖魔鬼怪都有一张同样的脸谱──何慕天的脸谱!

    她听到隔壁房里,晓彤的床在吱吱咯咯的响,显然,那孩子也同样的无法安眠。晓彤,何辜?却必定要去尝这人生的苦果!她侧耳倾听,每当晓彤的床响一声,她的心就痛一下。接着,她听到晓彤在叹息,叹息之后是模糊的呻吟声,再下去,她听到一声呜咽,和一阵抑着的啜泣声。她的心脏绞紧而尖锐的痛楚起来,那啜泣声是阻塞着的,显然晓彤在尽力克制,这比号啕痛哭更使梦竹心酸。轻轻的,她翻身而起,一只手拉住了她,明远的声音冷冰冰响了起来:〃你要干什幺?〃

    〃去看看晓彤。〃她轻声的说。

    〃别忙!〃明远压低了声音,虽然像耳语一般,却仍然生硬冷涩。〃我们必须先谈一谈!〃

    〃明远!〃她祈求的低喊,下意识的想逃避:〃等明天,孩子们上学之后再谈。〃

    〃不!〃明远简单的说:〃我要现在和你讲清楚,我不能等!〃

    梦竹躺回枕上,转过头来面对着明远,望着在黑暗中闪着寒光的他的眼睛,本能的颤栗了一下。她无法再说话,只用一种被动的,忍耐的眼光看着他,等待着他开口。

    〃你别这样瞪着我,〃他的声调带着恼怒和烦躁:〃关于这件事,你到底预备怎幺办?〃

    〃我?〃她慌乱的自问了一句,茫然的低声说:〃我不知道,明远,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明远的声音冷幽幽的:〃我倒有一个意见,把一切真实情况告诉晓彤,把她送还给何慕天──泰安纺织公司的董事长!他可以给晓彤好一百倍于我给予她的生活,又免得拆散她和魏如峰……〃

    〃不!〃梦竹颤栗的说:〃不,明远,这绝不是你真正的意思。〃眼泪升进了她的眼眶,恐怖和绝望的感觉兜心而来,〃不,明远,你不能告诉晓彤,你绝不能!如果告诉了她真实情况,就比拆散她和魏如峰更残忍一千倍!她那样单纯,那样善良,又那样柔弱!而且,她一直那样敬爱你,崇拜你,她和晓白那幺亲爱,她心目中的母亲……〃她顿住,浑身寒颤:〃明远,你不能打碎她的世界,而且,我也不肯,绝不肯,把她送给那个人──〃她摇头,泪水夺眶而出。〃她是我的女儿,明远,她是我的!也是你的,我们共同养育了她十八年,与那个人何关?明远,你不是真有那个意思,是不?你不会那幺残忍,是不?〃

    〃冷静一点,梦竹,〃明远说:〃我仔细的想过,分析过。事到如今,保密恐怕已不可能,只要魏如峰回去对何慕天提起我的名字,何慕天就会知道我们的存在……〃

    〃但是,他并不知道晓彤是他的……〃

    〃哼,〃明远冷笑了一声:〃梦竹,你怎幺如此幼稚?不论以前有没有告诉过他,现在,只要他在时间上稍微推算一下,也会算出来的,何况,你忘了王孝城。我想,王孝城一定知道他在台北,而且和他有来往……梦竹,你别傻,这秘密是保不住的!〃

    梦竹呻吟了一声,用手捧住焚烧欲裂的头,心乱如麻的说:〃可是,可是──我一定会想出一个办法来,只要你不说,明远,只要你不说!我一定可以想出办法来!〃

    明远捉住了梦竹的手臂,把她的手从脸上拉下来,在黑暗中瞪视着她,慢吞吞的说:〃还有一个问题──我和你。〃

    〃明远!〃梦竹受惊的低喊了一声。〃你──这是什幺意思?〃

    〃你不是一直都爱着他吗?这许多年来,你何曾忘记过他?〃

    〃你──〃梦竹的眼珠在明远脸上逡巡:〃你在说些什幺?〃

    〃我想你明白我说什幺,刚刚魏如峰已经说过,何慕天和他的妻子早已仳离,他现在是一个独身的自由人了。你呢──这幺些年来,我已经把你委屈够了,让你跟着我过苦日子……〃

    〃明远!你这是怎幺?〃梦竹气急的说:〃我什幺时候嫌过生活苦?我又没有怪你,我一直感激你……〃

    〃就是这样,〃明远抢白的说:〃你感激我,十八年来,我只得到了你的感激。〃他的声音像冰流般灌进了梦竹的心底:〃或者你自己都不清楚,但我是明白的,你并没有忘怀他。许多时候,当你望着晓彤发愣,或者突然陷进沉思里,我知道你在想什幺。梦竹,你并没有忘记他,你一直爱着他!〃

    〃不!〃梦竹低喊:〃你根本不懂!我不是爱他,我是恨他!你不知道我恨他恨得有多厉害,他是个掠夺者,夺去了我一生的幸福和快乐……〃

    〃是的,你的一生!〃明远的声音更冷了:〃你自己说明了,他夺走你一生的幸福和快乐,可见得我并没有给你幸福和快乐!〃

    〃哦,明远,〃梦竹憋着气,泪水奔流,喉咙哽塞:〃你别逼我!你一定要在鸡蛋里找骨头,我也没有办法,你这样子逼供似的逼我,到底是想怎幺样?〃

    〃我想怎幺样?我是问你想怎幺样?〃明远的声音大了起来。

    〃别!明远!〃梦竹压低声音,请求的说:〃求求你别嚷,求求你!一切明天再说,好不好?何苦一定要闹得让孩子们知道!〃

    〃哼!〃明远冷哼了一声:〃家已经面临破碎,还怕孩子们知道吗?〃

    〃难道──〃梦竹忍无可忍。〃你希望拆散这个家吗?你看不起我,对吗?这些年来,你为我牺牲太多,你在内心看不起我,你厌恶我,希望摆脱我……〃

    〃你没有良心!〃明远叫:〃你故意歪曲事实!〃

    〃是你在故意歪曲事实!〃梦竹也叫。

    纸门一声响,被拉开了,明远和梦竹同时住了口,晓彤穿著睡袍的黑影亭亭的站在纸门前面,怯怯的说:〃爸爸,妈,你们在吵架吗?〃

    〃哦,〃梦竹吸了口气:〃没有。晓彤,什幺都没有,我们在讨论问题,你快些睡吧!〃

    晓彤的黑影没有移动。

    〃我睡不着,妈妈,我睡不着。〃

    梦竹的心再度痉挛了起来。

    〃你去睡,晓彤,明天你还要上课。〃她柔声的说,鼻中酸楚。〃等你放学回来,我再和你慢慢谈。〃

    晓彤一声不响的退了回去,纸门又拉拢了。梦竹看了明远一眼,翻过身来,用背对着明远,不再说话了。明远也翻了过去,两人背对着背,谁也不开口,只有沉重的呼吸声,此起彼伏的荡漾在夜色里。

    早上,明远上班去了,晓白和晓彤也到学校去了,家中又只剩下了梦竹一个人。坐在书桌前面,她瞪着窗外的阳光,一动也不动。应该上菜场去买菜,回来再洗衣服,整理房间……每日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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